“不过,养儿防老,父母就是我们天然的债权人,这种感情比山高,比水深,你永远想不到的就是还债报恩,所以这种文化让我门每个人都直不起腰来,你看看这个民族,就是老弯着腰,因为此刻,“责任”是最大的文明,也是最大的虚伪,于我而言,我决不允许我的孩子介入我的养老,他的生命属于他的生命。我的衰老和死亡,属于我自己。”
我很好奇的看着他。他站起来,离开座位走了几步,在地上看见什么东西,弯下腰去捡起来,那是块纯白色的石英石,教室里面是没有这种危险物品的,但是总有办法可想,因此那块石头消失在施恩的袖子中,而且一直没有掉下来,手法真叫人佩服.......我也很佩服他,尽管碰到不少麻烦,还是继续过他的日子,但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却办不到,他们不愿意或没有能力这么做,其中很多人早早辍学,在社会上磨炼了许多年,却还是不懂得如何教育下一代,我还注意到,尽管施恩的脸孔透露出他碰到麻烦了,但是他的双手仍然干净得一如既往,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接下来整个初三,我甚少看见他,施恩有好一阵子都被单独关在家中学习。
我们班主任说,放眼整个世风中学,被五中录取的人似乎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十二班的赵玲珑,一个是六班的施恩,另一个就是我。
赵玲珑本来不是老师口中的那种好孩子,那个走在哪里衣服上都写着张世豪是我爸爸的女生是传闻中一上课就打瞌睡的女生,学校的大部分老师都记得赵玲珑睡觉的样子可爱极了,只是在初三那一年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她成了传闻中上厕所蹲坑都要在脑海里过今天上课的内容的牛人,她的脑子每时每刻就像是神仙打架,短短的八个月,以年纪第三的好成绩,换来了五中这样的好高中。
“要不是陈阿姨收养了你,供你读书,你这辈子就是个混迹乡野市井的庸徒。哪里能读这么多的书,进这么好的学校,如今自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圣贤书就以为可以超越自己的父母,陈阿姨可是把你当她亲儿子在养,你可倒好,在陈阿姨那么孤助无援的时候,你关键时刻掉链子,弃陈阿姨于不顾,现在陈氏又在陈阿姨的手中崛起后,你又像墙头草一样站了过去,你说说,你知道什么叫住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这就是。”
“施恩这小子这么嚣张?换了是我,当初他叛逃时,我就应该直接清理门户,否则日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你们哪儿道听途书来的消息?施恩一个初中生哪懂什么生意场上的事情,再说了陈阿姨弄的是一个公司,又不是陪读的,这些事情,放到你们身上,你们不一定做的有他好,最起码他没在这关键时刻横插一脚就阿弥陀佛了。”
“哈哈哈.......阿弥陀佛,还不是报应,只能说像他这样的白眼狼养不熟罢了。”
“就是,要不怎么能说出,“责任”是最大的文明,也是最大的虚伪,你可还是在这座城市生活,是中国人,什么这种文化让我门每个人都直不起腰来,还说我们的民族,就是老弯着腰,还说决不允许我的孩子介入我的养老,他的生命属于他的生命。我的衰老和死亡,属于我自己,你也不想想,等你老了,干不动了,你指不定会求着你的儿子来养你了。”
“真的是脑壳儿有病.......”
“好在陈阿姨知道他什么德行,说是只供他到十八岁,十八岁之后他就自食其力。”
“哼.......要这么说,施恩也算是一个极富盛名的世家公子,奥数冠军,省级小提琴比赛第一名,并非只是靠着陈阿姨起来的,算得上年少成名........究竟他是如何落到班上倒数第一的?”
“由此可见,学习也好,还是生活也好,说起来是靠自己的实力,若没有陈阿姨的铺路,你又如何风光无限,好像很了不起,嘿,最后什么下场?没了陈阿姨金钱与权利的呵护,这不一下子就从云端坠落下来了吗?”
“也不全是陈阿姨金钱和权利的错,实在是施恩此人人品太差劲,惹人怒啊,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也好,最起码在这个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
施恩并没有保持着英明不坠,他的学习成绩和陈阿姨的公司共进退,所以教室里面交谈了一会儿,偶有微弱的异声,也立刻被压了下去。
只是每个饶心头都压着同一个没敢出来的念头。
我和赵玲珑自始至终都不知所云,也就是,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一样,什么都不懂,自始至终插不上一句话。
当然,命运转折点是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九四年。
放学后我回家,看到她坐在我家的堂屋里,瓜子脸,尖下巴,大眼睛,是个标准的美人。她张开双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嘴巴凑到我的耳边,用一种轻快的语气问我:“你就是张铭哥哥吗?”
她叫我叫的太客气,仿佛我只是邻家一个长久不见的孩子,我怀着失望的心情轻轻地推开她,她的小手却紧紧的拽着我的衣角:“张铭哥哥,我是你的妹妹,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好想你。”
母亲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腊肉,夏天的腊肉失去它本来的光泽,变得干巴巴的,让人没有任何食欲,玲珑放开我,轻轻唤了母亲一声:“妈。”
“滚!”
母亲把手里的腊肉一下子砸到地上,吓得我一哆嗦。
玲珑轻声说:“我来看看张世豪爸爸。”
张世豪是我父亲的名字。
“这里没啥子人是需要你看的,”母亲说完,拉过我的手说,“张铭,你到书房里头做作业去。”
我一言去了里屋。屋子里很黑,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抄完了当天的生词作业,抬起头来,才发现又下了雨,雨打在窗户外面的芭蕉叶上,让这个秋天的黄昏变得恍若如梦,屋外很久都没有声音,我猜是她走了,于是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跨出去,却没想到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屋角,那里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她把脚踮得高高的,伸手去触摸我父亲的脸,她纤细的手指迟疑地深情地抚摸过他的脸庞,空气里有灰尘碎裂的声音,和着滴答的雨声,让我快要窒息。
我走到她身边,大气不敢出。直到她回转身,看到我,走到我身边,双手环抱住我的胳膊,把我拽的紧紧的,让我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我听到她说:“哥哥,请不要丢下我,妈妈已经和其他男人跑了,爸爸又有了新家,你一定不要抛下我。”
“哦哦。”我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古怪的音节,然后试图挣脱她。
“你跟爸爸长的真像。”她柔声说:“听话,让我留下来,做你妹妹,我会保护你的。”
我不敢看她,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花裙子,上面有一个一个的紫红色的小图案,像某种动物的眼睛。我的天,我没有妹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孩儿怎么会是我的妹妹?可是她拉着我,我就没力气挣脱她,就在我们俩拉拉扯扯的时候妈妈和舅舅从外面进来。
我的舅舅虎背熊腰,力大无穷,他走上前来,分开我俩,伸手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推攘倒地:“跟你妈一个样子,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人。”
她没有哭,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也没作任何声辩。
“你趁早给我离开,”舅舅说:“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我会像打你妈一样打你。”
她好像并不怕,而是转过头来长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清晰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可以,不过张世豪是我的爸爸,我有享受父爱的权利。”
舅舅咬牙切齿地说:“赵玲珑,你就跟你妈一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孤儿院?”
“我信。”她继续微笑着说,“那么在你把我送到孤儿院之前,让我认祖归宗,”说完,她走上前来拉我。
舅舅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然后他咬着牙在玲珑的眼睛里败下阵来,他不再和一个孩子较真儿,下定决心的说:“好了,赵玲珑,看着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以后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但是请你记住,铭儿的妈妈,就是你的妈妈,以后你要称她为妈妈。”舅舅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母亲。
玲珑撅着嘴装出一副白痴的样子来看着他,他摇摇头带着母亲走开了。
看着远去的身影,玲珑滋出一口大白牙,哈哈大笑,爽朗的声音,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
我这才从无限的绝望与恐慌之中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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