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伶俐是出于天生,她天生来的就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她的事她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她有功夫去思想,她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
不幸的是,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自从嫁到张家,她自管小心她的,我爸并不因此就喜欢她,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吵架了,做父亲的便出去寻找乐子。
自然便有了像玲珑这样的妹妹。
我的父亲并不是因为特别有儿女心肠才舍不得外面肚子里这个孩子,他只不过觉得,那是他的种,谁敢弄死他的种。
就这样,我们家总是吵得不可开交。
可是,他是那样的谨慎,特别是私生子这样的事,父亲身份使他不相信,即使“不幸”赶到点儿上,他必有办法,不至于吃很大的亏,他不是容易欺辱的,那么大的官威,那么大的家业。
私生子的消息与耀眼几乎是随着春笋一块往外冒,春笋与镰刀可以算作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父亲升职的消息刚下来的时候,正是春笋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私生子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悄然来到。
谣言吧。真事儿吧,父亲似乎忘了他曾经去的小酒馆,他似乎忘了他曾经上山下乡,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仕途,他的仕途是他面子与尊严的象征,他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
但是,父亲知道,这样的仕途是爷爷的真金白银买来的,他不大与人说,有时他也会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升官难,升官难,而一点主意没有,升官难,难吧,谁有法儿教它容易呢?
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设若城里的人对于一切都没有办法,他们可能会造谣——有时完全无中生有,有时把一分真的事说成十分,以便显出他们并不愚傻与不作事。他们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
在谣言里,最有意思的是关于玲珑的出生。别的谣言始终是谣言,好像谈鬼说狐那样,不会说着说着就真见了鬼。
关于玲珑,正是因为根本没有正确的消息,谣言反倒立竿见影。在小节目上也许与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对于玲珑本身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
邻居的阿姑阿嫂阿婆们私底下就会阴阴地笑:“他的种,奥哟,他的种呢!”
谣言已经十来天了,物价都在飙升,可是玲珑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我还是照常上学读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懒。
那天下午,我抱着一本书,坐在河边的木椅上装模作样地看,可谣言让我怎么也看不进去,在我的脑海中顿时闪现了一个地址,那就是沿区政府往东五公里有片工业园区,坐落着诸多规模不一的化工厂,园区西面有家规模中等的厂子,叫“张氏产业”,我想,此刻,我的父亲正在跟五六个旁边工厂的老板打牌,办公室里定是烟雾缭绕,桌上放着的都是软中华。
按理说,我应当很痛快,父亲长年累月的不回家,家里没了争吵,那么我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的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被人打扰的。
况且虽然家里不开牌局,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搞好学习拿点奖学金什么的也能得个千八百万的,甚至学习成绩上的优异,老师必多给我一些上等的本子笔,这点奖赏不算什么,可是使我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他是靠我自己的劳动得到的,使人心中痛快。
我们班上的差生也不算少,十个有九个都是反给老师钱,早自习迟到的,一般被罚个十几二十块,跟老师顶嘴的罚个五六十块,再被记上不尊师重长,或者学习成绩下滑的还要拿出之前的奖赏。我是个个例,因为我从来没有跌出过年级第一,尽管有时候,遇到几个外班的老师调侃“高处不胜寒。”我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们不是我的授课老师。
其实了,对于打牌,我的父亲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有时候赢点儿,有时候输的时候也是成千上万的输,他自居为“牌神”,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威廉莫里司的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儿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作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言行是一致的,不落个假冒伪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很美好,那么社会怎样美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他似乎看的很明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处地的一些清水,没有更大的意义。
我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门里大声喧哗,烟雾缭绕。
第一把开牌后,父亲看了一圈,大叫一声:“通吃!”笑着将台面上三四千块现金全部拢进手里。
“世豪今天手气好得不得了,连庄不知多少把了?”那是杨根硕,我认得他,年轻时专精于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他常去的那家大澡堂子,有许多女人是暗娼,里面有个瘦高个女生很招他喜欢,因为他是四川人,生个矮个个,为了弥补身高上的差异,他总是喜欢在高个子里面挑女人,他还说娘矮矮一窝,爹矮矮一个。
“前天输的多啊,今天总是要赢回来的!”父亲笑呵呵地切起牌来。
“钱赢这么多,给点你儿子啊。”另一位是方建平,是一名退休军官。
“我给的啊。”
“给个空气啊!”方建平摇头冷笑:“昨天我带我家丽莎去新华书店碰到你儿子坐地上,我问他怎么在这这里,他说天气太热,新华书店有空调,你瞧瞧,爹做大官,儿子弄的跟个讨饭的一样,要跑新华书店蹭空调。”
父亲脸微微发红,强自道:“钱我也给的啊,铭儿跟他妈都比较省,不舍得花。”
方建平拿起发好的牌,一边摆弄一边继续说:“肯定是你给的少,丽莎跟你儿子是同桌,她说你儿子衣服很少,穿来穿去就那么几套,你这做爹的,自己穿几千上万的名牌,把你二老婆一家打扮的漂漂亮亮,亲儿子却像个小讨饭的,我说句实在话,儿子总归是儿子,就算分居,那也是你亲儿子,总归要照顾的。”
杨根硕也说:“就是,我听建平的女儿说,你儿子全校第一,多争气的小孩,我们这些人的小孩里,就你儿子成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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