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死别（下）
和赵妤见面的时候,张卫东脸上又再次出现了那种怪异的笑容,有点儿渗人。
在名人会所的独立包厢里，赵妤带着烈烈的恨意,咬着牙说：“你笑什么笑！我说得不对吗？你就是个人渣、瘟神、祸害！最应该死的就是你！”
张卫东气定神闲拿起茶壶，帮刚才足足骂了他十分钟的赵妤添茶,又夹了一个马蹄糕给低头不语的小武，从表情和神态看来，完全没把那些难听的辱骂放在心上。
赵妤骂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水一口喝光。
张卫东又给她添上满满一杯，做了个请的手势：“继续,渴了我给你倒水。”
赵妤气得直发抖，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不要脸！”
张卫东看了看她的表情，估计对方是骂够了,弹了弹烟灰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你骂完了，我们就来谈谈正事。”
赵妤顾忌有孩子在场，不然早一口茶喷到张卫东脸上去，恨恨说：“我跟你有什么正事好谈的？我来就是为了骂你，为了替那傻子出一口气！你捅了他两刀还不够，还要逼得他远走他乡，打定主意再也不回中国，他的家业他的根基都在广州，因为你统统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大集团瓦解清盘，会影响多少人的生计？每天公司门口，都堵了一大堆人，拉起横条抗议，大骂萧君故崇洋媚外、赚中国人的钱拿去倒贴给老外，这些你都不知道？”
张卫东想了想：“我真不知道，没怎么留意新闻。”
见他还能那么淡定的说话，赵妤快疯了：“你、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萧君故付出了多少才能有这样的成就？你有什么资格让他放弃一切？你配吗？”
“嗯，确实不配。”张卫东赞同的点点头：“所以说，萧君故就是一个傻逼。”
“混蛋！”赵妤忍不下去了，抓起桌上的青花茶壶，用力地砸到张卫东头上。
她一时怒极失态，随即马上转身抱住了小武，并且用手挡住孩子的眼睛，不停拍他的后背：“别怕，别怕，阿姨是不是吓着你了？乖孩子，别怕啊……”
刚才张卫东没躲，茶壶啪嚓一声在他头上四分五裂，身上沾满了细碎瓷片，还有茶叶和茶水，别提多狼狈了。还好茶壶里装的是温水，没有造成二度伤害，张卫东缓缓睁开眼睛，拨掉头上和身上多余的东西，然后拿起餐巾擦掉水渍。
赵妤在一边看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诡异和心惊。
如果张卫东额角不是在冒血的话，这模样，这神态，仿佛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然后拿着毛巾慢里斯条的擦水。当张卫东把自己收拾好，血已经顺着额头淌到眼睛，他拿起另一条餐巾擦了擦，然后压住伤口防止血再流下来。
“你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消气了没？”张卫东单手掏烟单手点火：“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我怎么可能消气？萧君故死了，他死了呀，你明白吗？”
张卫东再次点头：“我知道，既然人都死了，还扯以前的事有什么意思？”
赵妤本来稍微降下去的怒火，又再次重燃起来，不过她这次没有攻击张卫东，反而笑了笑。
“你想让小武跟你是吧？那你应该问问孩子的意愿。”
“你说得对。”
张卫东站起来，头还有点晕，所以他闭了一下眼睛，随后走到小武身边。
他蹲了下来，摸摸小武的头发，柔声说：“小武，你愿意以后跟着我吗？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我也会像爸爸一样照顾你疼爱你，直到你长大成人，愿意吗？”
小武不吭声，抬起小脸，惶惶地看着赵妤。
赵妤给了小武一个微笑。
她本来就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面带微笑时，即使眼中有莫名的幽光，也依然美丽动人。
“不愿意……”小武壮着胆子，挥开张卫东的手，再用力推了他一下，红着眼睛喊：“你不是我爸爸！你害死了我爸爸！你害死了他，你是坏蛋，大坏蛋！”
小武的力气并不大，张卫东却听到“轰”的一声，他跌坐在地上时，整个世界都跟着倒塌了。
自从知道萧君故死了，张卫东并没有太伤心，只是胸口变得空洞洞的，无悲也无喜。
他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可是被这孩子的一句话诛心。
萧君故的死确确实实和他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因为等他不会出事，如果他早一点结束音乐也不会出事，如果他能快些赶到广场也不会出事，如果……不提则已，一提起来有无数的如果。
如果他没有认识萧君故，他们的人生没有纠缠，萧君故一定不会英年早逝，一定不会有那满头灰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就沧桑老去。
赵妤冷眼看着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人，冷冷地笑了。
她把小武抱了起来，离开餐桌。
她根本没打算让张卫东抚养小武，对方想要赎罪是不是？她就偏不让！
赵妤的报复并不只如此，她走到张卫东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对了，萧君故弥留的时候，对我说了一些话，他还有提起你。”
张卫东死水般的眼睛忽然有了波动，忙问：“他说什么了？”
赵妤又笑了笑：“是不是很想知道？他当时已经不行了，拉着我的手说……”
张卫东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我不告诉你！”赵妤停顿在关键的地方，突然崩出了这一句，随后转身而去。方才张卫东若是不问，她或许会说出来，若是张卫东问了，那她绝不会说，打死都不说！
萧君故弥留之际，所有人都撒出抢救室，只有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去。
见过赵妤以后，张卫东回去就病了一段时间。
倒也没有得什么要死不活的大病，只不过感冒发烧，去医院看了几次，开了不少药，今天好了明天又坏了，迟迟未能痊愈。张卫东知道自己吸过毒，抵抗力不比常人，所以也没有太在意，直到年末，病情终于好得利索了，咳嗽却始终断不了根。
即使是在生病的时候，张卫东也每天至少两包烟，雷打不动。
周丽和大虎都劝他戒烟，就算不戒也要节制一点。
尤其是大虎，每次见到张卫东都一顿狠骂：“你听听自己的声音，都嘶哑成这样了，还他妈的玩命一样吸烟，你以后都不想唱歌了是不是？”
张卫东不太在乎地说：“不能唱就不唱了，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大虎惊了：“你真的不唱了？那乐队是不是要解散了？”
张卫东说：“随便吧。”
大虎：“可是……你就这样不唱了？我怎么觉得有点接受不了？”
张卫东说：“那就唱吧，嗓子应付得了的话。”
大虎彻底无语了，这家伙也太无所谓了，还是那个把音乐视为生命的张卫东吗？
其实有件事张卫东没有告诉大虎，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起。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想写歌的冲动了，生病的时候因为无聊，想要找点事情做，可是拿起笔和纸，愣了老半天之外，什么也写不出来。他甚至有了觉悟，自己以后恐怕都写不出歌了，却并没有感到惋惜。如果大虎还想和他一起表演，以前写的歌还剩下十首八首，勉强能凑够一张专辑，如果唱完这些，那他也无能为力了。
大虎受不了张卫东那么没志气，所以跟其他队员一合计，决定再出专辑。
既然他们都决定了，张卫东也没有反对，只不过他工作忙碌，乐队里其他人也都成家了，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要顾及，所以拖拖拉拉的，这张专辑用了大半年时间才完成。
这是帝国乐队的第三张专辑，也是最后一张专辑。
他们没有拍过MV，清一色的都是CD，相比起那些当红乐队，人家一年就能出好几张专辑，他们简直是弱爆了。可是销量惊人，一张能顶好多张，销量不断破顶上升，差点儿破了亚洲区唱片发行量的记录。
又过了一年之后，张卫东已然成为殿堂级歌手，而他的乐队也成为殿堂级乐队。
他的“张氏唱腔”和“张氏风格”对摇滚音乐产生了深远影响，被视作是中国摇滚乐发展过程中一个时代的里程碑，他重塑了音乐界八十年代才有的辉煌，甚至更盛。有数之不尽的、喜爱摇滚的人们，学习和模仿张卫东的歌唱方式和演绎技巧。
可以说无心插柳，张卫东是在一种顺其自然的心态下，登到了从前渴望的高峰。
对此，他没有特别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中国乐坛，将来一定会有人能超越他，可是他已经无法超越自己了。
张卫东似乎已经看透了生老病死。
在他三十八岁的那一年，婶婶撒手人寰，直到咽气的那刻都没能把他认出来。
葬礼办得风风光光，有些远亲近邻不知怎么的找到灵堂来，张卫东叫人统统把他们挡在外面，闯进来一个打出去一个。他自认心胸狭窄，没有把当年婶婶所受的冷眼鄙夷，一一还给这群所谓的亲戚，算是留了情面。张卫东从领取骨灰盒、到披麻戴孝、扶灵、再到撒下第一把黄土，整个过程稳稳当当，没有半点失仪的地方。
张卫东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独自在坟前站了一宿，迎着朝阳呢喃自语：“婶婶，走好……”
走吧，都走吧，从此以后，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张卫东并不觉得悲痛，反而隐隐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对于这个不是母亲却胜似母亲的女人，他尽了一个儿子应该尽的责任，最后能做的只有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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