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雪花就像撒在伤口上的盐,骑在马背上的五个人似乎不把寒冷当回事,他们是谁呢?途经几处路边小店,竟是不想多看一眼。马鞭高扬,不时抽打在马臀上,好像目的地还很远。
“公子,此处已是阳谷县地面,景阳冈酒店就在前方五里之处,是否停歇少许,为马儿添料?”壮汉大哥征询道。“肚子饿了就直说,少爷我啥时候亏待过你们?”“是。公子待我俩胜于父母!”“今次特殊,切勿耍横添乱。准许逗留半个时辰,吃两杯酒暖暖身,便走。”夏文长心情很好,扬鞭往虚空里抽了两下,甚是潇洒。马儿通人性心领神会,提速窜了出去。
约莫片刻,望见前面有一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三碗不过冈”。稍远处,是一大片山冈茂林,连绵不见村庄农田,其势可挡车马行进。夏文长道:“洪永旗、洪兴连,酒店后山可有小路通行?”“并不清楚,咱们下马入店问个明白。”永旗回道。
壮汉大哥叫洪永旗,背插鬼头刀,小弟叫洪兴连,手执三股叉,两仆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合称“水火二傻”。五骑到得店前,早有小二候在一边,接过缰绳,就地栓在树下。马背上两只大麻袋装有事物,“水火二傻”两仆各扛一只,随行入店。“店家,切五斤熟牛肉,筛五碗酒。”永旗道。见小二入内,又大声吩咐道:“帮马儿添些上好的草料,汤水要热的。赶路可全靠它了。”小二喏喏连声。
片刻酒馔上齐,主仆五人各自浅尝一口,啧啧称奇。夏文长道:“山野小店,竟有这等好酒,借问何为‘三碗不过冈’?”店家毕恭毕敬立于桌前,答曰:“我这酒虽是村醪,却比得上老酒的味道。初时入口醇好,少刻便要犯晕,因此,名唤透瓶香,又叫出门倒。但凡熟络往来客商,只吃三碗,便不敢再要,否则断然过不了后边山冈。”壮汉小弟洪兴连插口道:“这么说来,这片山冈藏有近道!又通往何处?”“回客官,此处确有近道,通往清河县,也接连郓城官道。虽说节省几日路程,却是极不好走。向来都是些徒步挑担的小客商走得。”“马匹能否经过?”夏文长来了兴致。“勉强可以。只是,只是……”
知道是要赚点买路钱的主,夏文长并不计较,冲洪永旗道:“给他银子领路。”“诺!”永旗自缠袋里掏出几个碎银,一把拍在板桌上,提声道:“俺家公子事急,给你赏银,即刻关了破店领路。休要唠叨!”店家慌忙摇手,嗫嚅回道:“便是……是金元宝,老身也不敢消……受啊!”腿脚直打哆嗦。“敬酒不吃吃罚酒吗?看俺割下你这狗头!”永旗呼的自肩背拔出鬼头刀来。店家登时腿软跪地,求饶道:“非老……身之错,只是这……这景阳冈……上出了只吊睛白额大虫,一月之内坏了三二十条人命,官府杖责里正、猎户限时捉拿,客官不信,可到周边路口察访,多有榜文告示,提醒: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时候正是申牌将过,暮色渐浓,着实去不得,客官三思!”
“哦,倒是错怪了你。这么说来,寻郓城官道,非走阳谷县不可?”“客官说的是。此处西南百里是阳谷县治,再往西向拐数十里便是郓城官道。约莫耽搁一二天时日,却求得平安……”“甚是。”夏文长还是不温不火,而洪永旗也不再吹胡子瞪眼了。
五人匆匆用完酒馔,正待收单结帐,倏地听得马嘶蹄急,夏文长心叫糟糕,率先抢出门外。“天啊!”但见栓着的五匹马儿,竟自脱缰,往荒野四散奔走。顾不得责罚店家,主仆五人各展轻功,分头追出。
其时晚风哀哀,松涛澎湃,所幸雪已止歇。铁扇公子夏文长最先追回自己的坐骑,折返景阳冈酒店时,已花去半个多时辰。那时气急败坏赶回,“店家,滚出来受死!”夏文长骂骂咧咧地走近。门掩着,竟是连小二也不吱声回应。蓦地一惊,心叫完了。抢过去一脚踹出,探头一看,却是哪儿还有那两只装人麻袋的丁点踪迹?!
话说“多情客栈”里头,武松、曾红钢等人不知云里雾里地趴着桌子便睡。待武松醒时,已是午后未牌时分,心知中了迷药之类的毒物,忙伸展手足、吐纳运气,庆幸并无异状。当即去厨房取来一桶冷水。其时曾红钢亦自醒来,两人各拿碗舀水,一一泼洒弄醒。数了一下,单就少了算卦测字老爷爷和俩少年——追梦、张长弓。黄四娘急步赶往后厨,五个厨子尽皆封了要穴,蓝衣掌柜不知所终;曾红钢穿后厨走甬道闯入篱院马棚,见马匹、镖车、货物一应毫发无损,登时舒了口气。待得众人神志清醒,由武松、曾红钢、黄四娘共同召集,讨论案由事理。然莫终一是。
武松见时间耗费不起,匆匆话别,独自一人往景阳冈绝尘而去。途中自小店树桩抢了匹马,抛出一锭银入内,喝声“得罪!”骑了便走。申牌过后,远望冈前火光冲天,忙腿夹鞭抽,掩将过去。却是为时已晚,一应财物付之一炬,没了线索。心道定当与追梦等人失踪有关联。当即嘶声吆喝:“有人吗……”没有回音。
眼前就只有两条路,大路方向是阳谷县治,小道通往清河,与追梦失联有关的路径,是哪一条呢?无人可提供线索意见。怎么选?前些时候“多情客栈”那儿是个三岔口,选取景阳冈这一路,押对了。这一次呢,又是“押赌注”的命运路口,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抄近道吧,对错各安天命!
当时武松提了哨棒,端正了范阳毡笠儿,一步一步往山冈小路走去。只想碰运气救回追梦等人,不曾留意官府贴有告示,浑不知有老虎出没,做这样的安排,纯属鬼使神差。
酉未戌初,景阳冈西南方十里处的“晴文小镇”,街巷空寂,户舍闩门,积雪的地面映着光,而天空昏黑,仅剩寒风呼号的声音。因了景阳冈大虫伤人,猎户人家近半被杖责卧床,近月以来,愁困忧思之绪遍及整个乡里街区。晚饭刚过,老少青壮别无心情,点盏碗灯,拾掇家务,也便各自无话就寝。铺面后两三个房子的一处农舍,一孩童候在巷口,逗着小黄狗嬉戏取乐,家里的父母有要事忙着。这是一家猎户,主人三十几岁壮年,正与一位远道而来的老者絮叨。炕上两少年刚刚醒转,主妇便即端来两碗汤面,热腾腾的勾人胃口。“乖孩子,趁热吃了,锅镬里还有。”
这两位少年,正是追梦和店小二张长弓,与主人絮叨的老者不是别人——“算卦测字”老爷爷。“爷爷,这是哪儿?”追梦瞪着迷糊眼问。老爷爷努努嘴看向主人,说道:“这位主人姓晴,名朗,叫晴朗。是爷爷的故知。他救了咱爷孙仨。该当好好谢谢人家!”“多谢晴大哥救命之恩!”追梦、张长弓双双下炕拜谢。“两位小哥免礼。”晴朗复道:“此处‘晴文小镇’,隶属阳谷县。我夫妇二人下午随围猎大虫的队伍出发,途经冈前酒店,使诈赚走那五个歹人,借林密路幽遁去,侥幸抢下你们老少仨,不想苏老先生竟在其中,实乃天意也!”
“再谢大哥大嫂。晚辈追梦尚有不解,我们爷孙仨原本在‘多情客栈’吃酒,几时来了冈前酒店?还有,武松大哥他们哪去了?”主人笑道:“你倒是挺有良心的,知道关心别人。旧时太史公曰:孺子可教也。”追梦道:“乡僻农人,亦能引经据典,想那‘晴文’二字,吾虽不知出处,必与文人雅士有关,此地当真人杰地灵,令人刮目相看!”“呵呵!老成大家,令人刮目相看的不是‘晴文小镇’,倒是你这位追梦少年——小小年纪,胸藏文墨,当真有趣得很!”
老爷爷插口道:“爷爷姓苏,以后呼我苏先生也行。前事发生了什么,爷爷也不清楚,却能猜个大概:应该是夏文长那帮人在馔食酒水里下了蒙汗药,把大伙儿迷倒,而后掳走咱仨到景阳冈酒店……”
追梦道:“为何单抓咱们仨?夏文长等人不是被武松吓走了吗?”“依爷爷之见,夏文长的武功绝不在武松或曾红钢之下,能这般不要脸面地示弱吗?必是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之人。所以去而复返使诈下药,存在可能。至于为何单抓咱们仨,这倒是容易理解,定当与东平府城少年失踪案有关,也与那部不知有无的《明日宝典》有关。而这两项动因合二为一,全指向你,追梦!”
追梦仍有不明,问道:“少年失踪案虽有听说,可那《明日宝典》是甚么?说是庄主孟秋娘的绝学,她老人家却不曾离开‘梦里水乡’,小的在那儿待了十年,也不知道个子丑寅卯,与东平城,与少年失踪案何干呢?!而且还这么诱人?”
“那两公人讲了一些,爷爷也有其它耳闻,综合分析:《明日宝典》应该是一部武功秘笈,同时也是一部能够预知未来的天书。这部秘笈天书来自‘梦里水乡’,揣在一位少年身上。所以,他们认为你就是那位怀揣宝典、预知未来的少年!而爷爷和张长弓只是顺手牵羊。明白了吧。嗯,须知‘逢人只说三分话’。以后务必收敛,切勿张扬,少惹是非!”
追梦拱手,心悦诚服,“爷爷训示的是,孙儿自当铭记在心。那么,他们会不会加害武松等人?”“不会,夏文长的目标是你。而留下武松他们这些活口,可以把事情搅浑,日后引江湖人胡乱猜测那宝典归属,从而混淆视听。更为重要的是,夏文长不敢得罪‘尊者’古月胡。他认为‘多情客栈’与古月胡有关联,所以,不敢在那儿杀人放火!”
尽管苏先生分析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因此追梦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心道:倘若武松遭遇不测,那么,梦里“天上人间”那神仙姐姐梅小白的嘱托,便即成了镜花水月,如梦幻泡影了。
恰在此时,村外有尖刺的声音划破夜空,众人大骇,晴朗“噗”的吹灭了碗灯,冲往屋外探听虚实。
“是夏文长那帮歹人追来?”追梦问。“小声点,我想他们不会蠢到大张旗鼓。”苏先生回道。静默片刻,镇里突然锣鼓声大作,登时连苏先生也摸不着头脑了。
“武松景阳冈打虎,三个回合灭了大虫!当当当,武松景阳冈打虎,三个回合灭了大虫……”“晴文小镇”炸开了花!
待得晴朗回家坐定,将大略情况复述一遍,众人不由得交口称赞,仅追梦一人抑郁寡欢,锁着眉头。喃喃叹道:“神仙姐姐梅小白的计划被打乱,小的没能拦住武松,他终究还是打了老虎扬了名。唉,唉,唉!下一个命运关口,还怎么继续?!”
见晴朗瞠目结舌,大着嘴巴怔愣着,苏先生忙插口解释,“追梦的话总是令人费解,咱们先考虑明天该去哪儿,才能躲过夏文长那帮歹人的追杀。”追梦脱口道:“武松注定是要在阳谷县当官的,几年后去梁山入伙,看来天命难违。所以,退其次去清河县找武大和潘金莲,他俩是下一个命运的关口,别无选择!”
又是一番预知未来的胡话,苏先生无法去搭理,但追梦话语坚定,也只能妥协。应道:“好吧。”
清河、阳谷、东平府都可能是夏文长搜索的重点,苏先生焉有不知之理。晴朗则略有所思,对着追梦问道:“你说的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吗?”追梦诧异道:“是的。浑号‘三寸丁谷树皮’是也。”晴朗笑道:“正是此人。如今他与潘金莲在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呢!”追梦大喜,追问道:“晴大哥何以知晓?”“缘分呗。俺家老爹与小妹也在紫石街做生意,刚巧隔街对铺,两家还挺熟络的。这样吧,咱今夜炒几道山珍,喝个通宵。明早好好睡上一觉,待得午后走小路,去阳谷县治,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可以到达紫石街,不会招人注目,如何?”追梦喜形于色,却道:“爷爷,您看呢?”“只要孙儿开心,有何不可!”
不多时,晴朗夫妇已整治了一桌珍馐美馔,烫来一壶村醪,竟是比日间“多情客栈”的菜肴更为丰盛。一番礼让,晴朗坐主位,苏先生坐对面,追梦与张长弓两边打横对坐,主妇和小童入内室避开。追梦更不客气,专挑山珍下箸,酒水一口不沾。张长弓则忸怩小心。酒保身份的他,与大人同桌共饮,委实忐忑,举手无措。片刻间,晴朗与苏先生对饮了七八杯,嘘寒问暖别来际遇说了个差不多。又是个七八杯,说的是东平府城“少年失踪案”。苏先生揣有心事,自晴朗的口中又听来一些日间公差言说之外的消息。原来,府尹陈文昭除悬赏两千两府银,尚且筹备招募捕快队伍,拟加大查案力度,不日设擂比武录用。而主考官正是大名鼎鼎的兵马都监董平!
“爷爷,听闻那董都监十分了得,真的吗?”追梦突然插口道。苏先生笑而不答,由晴朗接话。
晴朗端正一下姿容,仿佛董平就在他对面,说道:“那董平生得风流潇洒,更兼心灵手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
追梦好奇问下去,“见过本尊吗?”晴朗道:“见过一回。那日在下挑几只山鸡野兔入城,见一莽汉正当街耍横,对上二三十个泼皮,一阵刀枪拳脚,竟把一众人等打翻在地。大汉正自洋洋得意,不期一骑快马飞来,人未离鞍,仅一个侧身探手,轻舒猿臂,竟是鹰叼小鸡般拎出城门,掼大汉于护城沟渠。过程不费吹灰之力!”追梦竖起拇指,说道:“那骑马的英雄便是董平了吧!小的在城里逗留一段时日,硬是无缘望见!”晴朗道:“那骑马将军正是董平。其实我也没看清楚,像一阵风刮过,当真匪夷所思!”“依大哥所见,比之武松如何?”追梦只道武松功夫最好,皆应家喻户晓。
晴朗略加沉吟,理了理思绪,应道:“清河县武二郎略有耳闻,而今三回合灭了大虫,气力武艺胜阳谷县一众猎户,该是万夫不当之勇悍将。”追梦拍手叫好,“应是武松更胜一筹!”晴朗脱口,“不见得!步战输赢不清楚,马背功夫董平最是擅长……”追梦嘟起嘴来,不依不挠,硬是要晴朗改口武松更强。
正当追梦与晴朗吵嚷不休之际,沉寂些时的锣鼓声再度响起。片刻之后稍息,听得几人自村东头沿街叫彩:“当当当——看武松,看大虫,武松大虫入村中……”“当当当——看武松,看大虫,武松、大虫都想看!爷爷,晴朗大哥,咱们去凑个热闹。”追梦不等大人们反应过来,瞬即滑溜下炕。对面的张长弓也是小孩子心性,几乎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样的动作。两人一拉手刚迈出脚步,内室里那小童正好窜出,差点撞在一起。还是追梦较为敏捷,一个回转避开,如游龙摆尾,顺手将小童兜在腰间。“呵呵!来得正好,你带路!”“好!”这几下起落闪躲兜转,恍若武林高手,微醺的晴朗、苏先生犹自木雕泥塑般呆坐。待要出声制止,三小孩已然消失在门外。
晴太公的家在村东头,长街尽头处是个小广场,几株大槐树遮天蔽日,荫凉下是一片宅院庭轩,端的是气派非凡。看热闹的人儿挤满整个门口,大虫就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追梦既便有“鱼龙舞”功夫,也是休想靠近半步。
三小童折腾了一阵,已然走散。待得苏先生与晴朗赶到,场子里寻得小童与张长弓,追梦的身影却是没了。
江北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夜间难得看见一颗星,而夜空下嘈杂的人们,乌泱乌泱的,谁也给不出有用的帮助。饶是苏先生机智百出,一时也没了头绪,只在人群中乱闯瞎找,终究不得要领。
晴朗提醒道:“追梦或许被人掳走,会是谁?”
这正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苏先生终究是镇定了下来。应道:“除了夏文长……对了,还有那两个公差——钟展、陈德,定当是他们当中的一伙!这么说来,他们掳走追梦后,一定会走阳谷县这条路。此后或往东平府领赏,或者转往郓州官道,直接去京城找蔡太师邀功。晴朗兄弟,你地熟路清,相烦引道追去。”“好说,这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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