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原籍东平府城大门户街,复姓西门。五岁那年家道骤变,随父亲西门道德逃往独龙冈扈家庄,中途慌不择路,受阻于黄河边上一片河滩水面。其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两人顿失东西。有那么一瞬间,追梦不知云里雾里,身在何处。待得慌神暂收,眼前横出一片烟波浩渺湖泊,看来水天相连,其间凭空催生三五岛屿,有烟柳画桥,沙滩环绕,端的是一处人间仙境。但见:银盘碧波拥岛国,水鸟游魚戏村口。不见旌旗插城头,只羡此间一沙鸥。就是有些忽近忽远,若隐若现的缥缈。一时真假难辨如梦似幻,晕乎入梦间,而那玄乎的拐角处,一女子款款而来,踩在水面上。但见着装新奇简约,身形曲线毕现,更添许多动感活力,自有一番青春气息漾溢,非大宋女子可比!
“西门追梦听着,此处‘梦里水乡’,乃一方隐藏着的小天地,被玄术封印了,也类似海市蜃景,庄主孟秋娘将善待与你,汝尽可安居……十年后,须当帮我了却几桩心愿,你可否愿意?”追梦不知梦里梦外,却几乎可以认定她是梦中之人,当即纳头便拜,“神仙姐姐,小的愿意为您做任何事。只是……”“不必揖礼,更不用拘束,姐姐秉性与你无异,自会心灵感应在梦里。有何疑难,也可当前提起。”追梦喜道:“在下无甚长处,十年后恐将一事无成,尚且自顾不暇,只怕耽误了姐姐心愿!”“真是灵巧,懂得讨价还价讲条件。没甚么,小事一桩,孟秋娘会当传你‘鱼龙舞、横移术、步云梯’功夫。不求扬名立万,脱逃避祸自是没甚么问题。况且,你若真想学习捉弄人的武功,这儿还真是个人间武学宝库,就知道你懒得修习。好啦,接你的船来了。姐姐耗损了太多能量,也不想见他们,你也无须说及。这便告辞!”
追梦急道:“姐姐来自何方?可否示之以芳名?”“当真不认得姐姐?”追梦道:“模模糊糊,似曾相识,只在梦里隐约。”“不错,梦里教你读书识字之人,正是姐姐。姐姐居住于外太空星球,‘天上人间’梅小白是也!”登时失去影迹,竟比忽隐忽现的“梦里水乡”,更是玄幻而不可想像!
迎接追梦的孩童约莫七八岁,比追梦高出半个头,两只棹桨鼓捣起来,弄腾个上下翻飞,一叶扁舟恍若离弦之箭射出,直吓得追梦惊叫连连。“大哥哥,开慢一些,追梦晕乎!”“胆小鬼,真像个小姑娘。”追梦嗔道:“休要逞强,看远近四野迷茫,莫要撞上浅滩,我可不会游水。”“放一百个心好了,这条水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囿于路途遥远,懈怠不得。”“适才天朗之时,日在正中,而前方岛上村庄只在咫尺,片晌距离,何需赶急?!”“你叫追梦吧,这边的远近距离,左右东西,就像在梦里一样怪异,以后你自当明白。总之,需当在傍晚时分赶到,否则天幕闭合,只有待在来年今时,方得重启!”“嗯,不再絮叨,只问怎生称呼,姓甚名谁?”孩童道:“孟晚舟。奶奶取的名字,提醒我不要贪玩——可以赶早,莫要晚舟!”
追梦初次露了笑容,说是不再絮叨,却还是忍不住接口道:“你奶奶颇有文采,这名字取得好,啥时领我去拜见她老人家?”孟晚舟道:“不急。想吃甚么鱼?”“鲈鱼!”追梦不假思索回应,以为是玩笑,怎知孟晚舟却是当真。
“好。你帮我操桨。”“追梦不会,只懂得吃。”说完淘气地张大了嘴巴,像嗷嗷待哺的雏儿。
“看好了,十丈之外的水域,盛产鲈鱼!”猛划几下,倏地扎入水中。待得追梦反应过来,孟晚舟已浮出水面,左右一扬,两条鲈鱼已抛入船舱。追梦看那鲈鱼,各有五斤以上,在舱里噼噼啪啪瞎蹦哒,煞是肥美可爱。复看那孟晚舟时,早在舟上划桨了,若非弄湿了衣裳,还当那鱼儿是自己跳上来的。
一路问这说那,指东看西,颇多情趣。过程不见日头,却有晖霞挂天边,仿佛为“梦里水乡”量身定做——任凭风云变幻,那抹亮色,都会准点呈现。而今,晚霞在天边,在眼前,在追梦的心间!五岁之前的事,本就难留记忆,再入梦幻境地,就只剩下当前所见,所思,所想。回望前尘,包括父亲的印象,茫茫无影迹;误入“梦里水乡”,适才与此时,已经是个梦幻的开始!
“梦里水乡”这十年,认识的第一人是孟晚舟,最后一个是孟秋娘。孟晚舟领他进入诗情画意的“梦里水乡”,孟秋娘才有本事解除“梦里水乡”的封印,将“梦中之人”送回“梦境”之外。
当晚在孟晚舟家里。晚舟母亲将鱼煮了,加些豆腐蒜瓣生姜,撒了葱花,盛来厅里桌上,登时香郁四溢。追梦看时,那品相更像“春回大地”的光景——有**样的纯白,春山里的清新,草原般的肥美。正拿汤勺碗筷尝鲜,倏地来了一群孩童,蜜蜂一样地飞来,嗡嗡吵嚷。
“老师,我们来背诵诗词!”孟母挂了围巾,回头满是清浅的笑容。这么清丽而慈祥,让追梦顿生似曾相识的印象,具体的却又想不起来。她说:“冲鲈鱼汤来的吧。不急,先认识一位小朋友。”追梦识相地起身作揖,“初来乍到,请问关照。”这“请问”二字,是口误,还是另一种表达方式?登时让一众孩童无法接让。只是揖礼,眼睛却都看向老师。孟母则一笑应之,不置可否,复道:“他叫追梦,来自东平府城大门户街,擅长诗文,天赋异于常人。从今往后,便是这里的宝贝孩子!”“诺。”众孩童异口同声,而大袖平举施礼之际,中间各藏着半个人头,眼睛掩在袖口。这般整齐划一,规矩懂礼,真让追梦开眼了。
孟母笑道:“依照老规矩,分成五个四人小组,来段‘飞花令’,答不上的先靠边等着。”“诺。”包括孟晚舟也加入应考行列。孟母道:“今晚飞的是‘花’字,自淑惠开始。”追梦看时,那淑惠姐似乎最为年长,约有十一二岁,与孟母一样,都有似曾相识的特别亲切感,好像曾经的家里,也有这样一位小姐姐。
那淑惠声喏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孟浩然尤其经典的《春晓》。叫李丽红的女孩接上,“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追梦看那丽红,生得最是俏丽,一身绿缎,脸似荷花,当真应景。接着出班应对的是孟晚舟,出乎意料之外,讨巧的选择晚唐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晚秋时节山上的枫林,对应傍晚码头系船的孟晚舟,颇有唐代张继《枫桥夜泊》独有的美学。此时孟母插口道:“春夏秋的时令特点全来了,希望‘铁头’也能以冬天最好的诗文对接,是有不少难度,提议鼓掌助兴!”
铁头只是头大,个儿不是最高,摸爬滚打更甚于孟晚舟,是这帮十二岁以下少儿的“孩子王”,而诗文蓄量不过五百首。皆因孟母厨艺高绝,只得拜在门下,修习诗文。此时面对更高答题标准,登时犯难,同学们的掌声恍若全都拍打在脸面上,一时晕乎乎。孟母看向第二组同学,问道:“谁能帮‘铁头’应对?”一位叫伟明的同学出班应答,“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孟母尚未点评,又一同学出班,“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卢梅坡评《雪梅》诗文。孟母不以为然,看将过去,“紫培同学,他俩错在哪儿?”郑紫培揖礼出列,应道:“今次‘飞花令’飞的是‘花’字,而两位同学回答的诗句里,并没有‘花’这一关键字。若是引用高骈《对雪》的诗文,尚可勉强对付。”“好。你咏来品鉴。”孟母带着期待的神色。
叫郑紫培的同学不慌不忙地整了衣冠,清了嗓子,咏道:“唐.高骈,《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好——”是娇俏的小美女——李丽红最先给出掌声,接着全都拍起手来。见一旁的追梦尚自沉吟,孟母问道:“追梦同学可有更好的回答?”追梦忸怩一番,嗫嚅道:“有一首词不知哪个年代,好似更为雄阔且浪漫。也不知同学、老师……是否认可。”孟母略带讶异与好奇,回道:“你且咏来听听。”追梦闭着眼边想边说,“卜算子.《咏梅》:上阕: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下阕: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当追梦睁开眼来,不见拍手叫座,不闻掌声许可,仰望孟母征询,亦是默不作声,仿佛中邪般全都痴了。“老师,老师,此词作可否?”依然无人回应,追梦心里大为忐忑。当时喃喃自语作了补充,“此词作跨两个季节,大概在岁末春初,不算跑题越界吧?”
待得孟母开口品鉴,竟是大大超出追梦的期望值。
孟母恍若自甜美的睡梦中醒来,直呼天才之作,说道:“此文惊才绝艳,果然大气而浪漫,读来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却不知作者是谁?”追梦道:“乃梦中所见,唯独忘了姓甚名谁,颇多遗憾!”“也罢,权当是仙人之作。咱们先自品评一番,如何?”追梦却道:“说来惭愧,小的只是隐约领悟,当真说不上来。此词文果然一流?”
孟母仍然一脸神往之色,慨叹道:“不止一流,堪称超经典!你看啊,上阕写梅之凌霜傲雪身段,是一种美丽、积极、坚贞的姿态;下阕着重梅之精神风骨,那种立身寒冷,却乐观向上,对春天满怀希望的执着。这样的品格,便是梅之精神!当真高妙,跳脱于尘俗……”
因了追梦不期而来的加入,似清泉迭落梦幻里,使得今晚的飞花令兀自蹿烧不止。从大漠孤烟塞北,到杏花春雨江南,自金戈铁马阳关,及山水田园牧歌,洋洋洒洒跨越两千年,其韵袅袅——仿佛高人圣贤悉数在眼前,在身边,共徜徉。“蝴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竟是引来左邻右舍小叔大妈,亚肩迭背,留连忘返。今晚诗山词海中,且共从容。尤其追梦吟咏的那首《卜算子.咏梅》,视为天人之作,在这个初秋的晚上,反复传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几日后的“梦里水乡”,最是炙手可热的,不再是“四尊者”,也不再是孟秋娘的《明日宝典》、金成武的“隔空取物”、古月胡的“断情小刀”、梁七剑的“传音入密”。而是年仅五岁的孩童,西门追梦!那个时常在梦里穿越时空的追梦人。
开场梦幻,而街区小巷,卧虎藏龙。那日追梦闲逛,去了“南山小令”书院。途中荷塘柳岸处,忽闻有人唱着柳永词赋,是那首物华天宝《望海潮.东南形胜》: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咏唱的那人倚着铁拐,悬一酒葫芦,斜靠路边,貌似梁羽生笔下之金世遗(梦里在“天上人间”图书馆里翻阅过《云海玉弓缘》)。却又不是。因为金世遗嗜武疏文,怎生吟得这般隽永小令?可是,任凭追梦搜刮梦中见闻,也无这般疏狂不羁且略通文采之人。那时好奇,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及近处,摇摇欲坠的那个脏乱而洒脱之人,倏地跳将起来,铁拐横出,拦于路心,喝道:“想从此间过,留下买路钱。”
追梦并不惊慌,朗声道:“乾坤昭朗时,钟灵毓秀地,大侠何出戏言考校在下?”
见一未及四尺小屁孩,穿红缎圆领官袍,活像一盏搁在路上的大灯笼,而满脸稚气,似乎颇有文采,神态也从容。来人登时心生好感,“嚄!果真神童也。言出非凡,颇是大家风范。有趣,有趣得很啊!”
追梦道:“请问大侠高姓大名?因何这般扮相?”“不姓高也不叫名,高名二字,仅孟秋娘庄主称得!”“总得有个名号,阿猫阿狗也行。”“贱名金世眠。拜壶中日月古月胡所赐,取了这个半死不活的名字。也因此成了一副流浪乞讨模样。”
追梦没能忍住,登时笑开,“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想必出处在这对偶联里边,而且,阁下还是个杯中文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么?”金世眠哈哈大笑,“向古月胡与孟母习得几首诗词,不算文士。嗜酒如命倒是不假。见笑了!”蹲下探手抱来,追梦一晃闪开。金世眠只得作罢,说道:“想请神童追梦出个主意,怎生改了‘金世眠’这昏昏沉沉的名头。”“哦!世眠兄难道是为了更改名号,而剪径绿林?”
二者相差两三个辈分,这般称兄道弟,出自五岁孩童之口,令人无语,却极其有趣。尤其这孩子这么玲珑可爱!当时金世眠听闻追梦称其“世眠兄”,刹那碰触笑点,竟是连隔夜饭都给笑喷出来!追梦却在对面看着,不眨眼。良久,这位“世眠兄”方才收泪止嗝,戏谑道:“正是。此处剪径绿林,收人买路钱,再花钱求人改名头,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与民。”“奇谈怪论,狗屁不通。天下之大,哪有取吾之钱,求我办事之理!”两只小手握于背后,哼声仰头。
金世眠狡黠一笑,朗声道:“此处‘梦里水乡’,本非常理可度,包括你这位小神童,亦不例外。”“兄台意下,是指这里的自然与人文,都有特殊?”“是的。此处堪称天上之人间,正如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对钱塘一带的描写,端的富足秀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此乃自然与人文之美。而本土与羁旅之人,悉数专长鲜明,其中多有豪客名士,比如襄阳城主金成武,七彩天山梁七剑,壶中日月古月胡,名头够响亮了吧,均在此间耽搁,加上本土孟秋娘,‘四尊者’因此聚首于‘梦里水乡’,堪称光彩炫目,星河璀璨!是为其中一隅特殊。嗯,特殊之处尚有许多,比如这是一方玄术封印收藏了的世外桃园——此间自由自在,想干啥都可以,只要能开心。当然包括剪径绿林啰!哈哈哈……”追梦稍有惊奇,回道:“似有听说这些高人名头,却也隐约而已,没有如雷贯耳的感觉。关于怎生改了‘金世眠’名号,对不起了,因为浑号一旦叫开,成了习惯用语,便是十万八千的银两,一路铺到庙前,也没有用。”
金世眠正待回应,前边一老妇携孙儿走来,言道:“世眠兄,那孩子莫非西门追梦?”追梦见那屁颠屁颠走在身前的孩童,尚且小了自己一二岁,长得脸白头大,眼睛灵活,一时心喜,及至跟前,俯身抱将起来。尚未与那幼童搭上话茬,那老妇也是一个弯腰下蹲,单出左手,竟将追梦及小童抱起,右手一扬,招呼金世眠,“去我家吃酒。相公正自无聊,待家里无事却添堵。”“好说。”金世眠收了铁拐,探出右手,也是一个兜揽,复将老妇抱起,四人走在路上,登时像是一串糖葫芦。
蓦地身后追着一人,是小姐姐淑惠。“金大哥,吾弟去‘南山小令’读书,吃不得酒!”话刚落,又有一声音破空传来,听来雄阔奔放。“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金世眠,且接我‘壶中日月箭’!”只闻其声,不见来人,并非金世眠回应淑惠。但金世眠搭话了,“来得好!”那一瞬,左手铁拐晃出,倏地化为万千刀兵,舞成一具光幢。臂弯顶上的追梦及小童登时大骇,但闻酒气熏天,却没一滴落下沾衣——那凭空飞来的酒水,竟是全都被铁拐挡在一边,又规整洒地成圆。其时,金世眠早已收了铁拐,像没事发生一般。
“‘疯魔杖影’当真了得,老夫只是耽搁几天,这‘壶中日月箭’独门绝学竟是不管用了!”声音突然到了耳边,人却还只是远处一个小黑点。但见那小黑点晃得几晃,忽左忽右跳跃,而纵向位移极其玄幻,错乱了时空观念,如同魔术师变戏法,也像春天里的新苗,见风就长,一路铺开,倏地已然欺自身前。
追梦看时,这人生得头大如斗,中等偏矮身材,腰间也悬着个酒葫芦,晃悠着,显是滴酒不剩了。“适才飘来的酒雨,想必阁下所为,忒也浪费了。”追梦正待续话,那人倏地晃出一只手臂,凭空兜来,也不见有何玄妙,金世眠竟是无法避让,眼见追梦及小童生生被来人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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