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拘房在府衙内西侧,内里用矮墙与铁栅栏隔出一个个小囚室,外头仅留有一扇黑森森牢门,收押着各色疑似人犯。陈文昭与夏日阳坐在小厅堂里,管事牢头立在一旁,听小管事及几名当值牢子一遍遍复述案情。
原来,今早辰时,祝师爷带来两名蓝衣老者,说是提押人犯升厅问案。其时小管事刚用完早膳坐定,认得是京城专案官祝师爷,哪敢多说一句,便依了吩咐,指使牢子将人犯提来。“是这人吗?”祝师爷低调征询。俩蓝衣老者点头,说声“走吧。”小官事事后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敢妄加揣测,直到辰时已过,大管事过来坐堂,小管事将祝师爷解押人犯之事说了。初时大管事也不觉有虞,直到一位刚从家里过来上班的打杂,无意说起祝师爷等四人骑马望城门驰去,这才引起管事重视。当即差牢子往公堂打探消息,方知府尹或祝师爷均未曾升厅问案。于是大管事亲自往府衙议事厅报告……尔后天降大雨,至此时几人均顾不上吃午饭。
稍顷,祝师爷的两名护卫祝延东、祝平北跑回府衙拘房小厅堂,报称西城门果真有祝师爷等四骑出去。夏日阳怒道:“一群废物!咋就护不得师爷一人?若是寻他不得,老夫惟有割了尔等项上人头入京谢罪了!”陈文昭道:“夏前辈甭急,既然他们提走的人犯是‘悦来客栈‘帐房先生,咱们即刻调集兵马望马王铺镇索人,事不宜迟。”
原来,在石挺大闹马王铺镇的第二天晚上,按照祝师爷的部署,秘密抓捕了马王铺镇“欢乐门”花娘、“悦来客栈”帐房先生仇英文等五名要角,而审询的结果仅祝师爷一人知晓。又过了一天,阳谷县南街“威远镖局”果真动静频繁,正如祝师爷意料的发生,失主纷纷将矛头指向石挺。而后的几个夜晚,均有寻仇滋事突发事件。所幸官府部署得当,加之双枪将董平坐镇指挥,擒得数十人押回府城牢狱,并案查办。怎知布局者反入其彀,祝师爷竟在府衙馆驿前被生生劫走,非但如此,还被挟迫去了牢房提人,从容出得城门,当真闹了个天大笑话!
当陈文昭、董平、夏日阳等人引军马到得马王铺镇时,已经是午后未牌时分。但见“悦来客栈”门户大开,重要的物件帐本及其设备悉数搬走,显然劫狱前早已做了周密安排。明知不留线索,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翻箱倒柜折腾一个多时辰,仅得一张贴在门板上的留言,写着二十六个大字,“欲索祝师爷,拿陈文昭府尹交换。地点:城西西禅寺。时间:另行通知。”
夏日阳“哼”的一声,右掌缓缓拍出,隔着几尺距离发力,那纸片竟自燃烧了起来。“好俊的功夫,真是匪夷所思!”陈文昭复道:“夏前辈莫要心焦,事发东平府,在下自当对上官有个交代。贼人啥时候通知,老夫提前过去,虽粉身碎骨,也要把祝师爷换回来!”一番话令人动容,连视天下如无物的夏日阳也暗自叫彩。“府尹高义,日后自当向太师举荐,为国弘扬正气。”夏日阳拱手施礼,心说诚服。
话分两头。且说武松在东平府城配齐了药,买了匹马,匆匆出了城门,午后未牌时分到得阳谷县紫石街。挑了芦帘入内。武大、晴翠、晴老爹都在。当即将药包交与武大,依药单说明,兑水熬制,不在话下。武松、晴翠、晴老爹自胡梯上了阁楼,见苏清晨已能拄拐杖下地走动,甚是欢喜。武松道:“昨日晚间走得急,这里的一并事项交由烟筱扬安排,不知情况如何?”苏清晨道:“石挺、烟筱扬当晚在这儿商议,今早已携八位镖头赶往东平城接应。这儿潘金莲等五名女子虽不见好转,却也状况稳定,多亏了武大、晴老爹、晴翠仨操劳,还算有条不紊,都头尽管放心。”
晴翠道:“追梦少爷可好?是否生事胡来?”一脸关切的焦急样。武松应道:“昨晚初到府城,当真命悬一线,是追梦少爷机智应对,涉险过关。今早醒来,好事接踵而至,先是追梦自解了穴道,后又在通衢大街上得柳时春、江水岸俩前辈相助,开了药方救急,也知晓了那灰袍道人在东平城里的大概行踪,追梦与赵长江正自寻觅,设法抓捕。总体上有惊无险,事态正在变好。”晴翠喜形于色,问道:“大哥甚么时候折返东平城?”
武松并不马上作答,说道:“先去看金莲她们几人,视情况而定。”“甚是。”晴翠引路,自后门出,过巷入内。铺面后这处赁租居舍有些昏暗,却也整洁,五名中毒女子昏睡着,探鼻息尚且均匀,不知啥时候能醒转过来。算来已经过去了四五天了,只能服些汤水维持,可时间久了,既便是铁打的人,也会架不住。武松登时心酸眼湿,取来热毛巾,俯身为潘金莲擦了唇角眼眶,说声“她喜欢打扮妆容!”而后沉默下去,再无言语。
人活着有意义吗?这一刻,晴翠全懂了——因为亲情、友情,尤其是爱情,而互相惦记、互相关照、互相温暖!武松看着潘金莲,是多么地专注与怜惜,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晴翠的心里突然柔情百转,甜滋滋的,全是追梦的影子,追梦的音容笑貌与胡搅蛮缠,都让她既惊又喜。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生活圈里,就只有爹爹和哥哥嫂子一家,在紫石街,互有往来的,也不过武大、潘金莲了,至于店里的顾客,偶有贼溜溜的人拿话撩拨,躲都来不及,哪敢搭理。她比追梦大了两三岁,却是自追梦出现在视线里,心态突然变了,把自己变成了小妹妹,甚至是丫鬟使女,愿意陪着粘着,让他看,让他笑,甘心情愿让他呼来唤去,为他做任何事。有他在的日子,每时每刻,她的心都是欢喜的——这,应该就是爱情了吧。晴翠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却比晚霞更炽热,深恨变不了一只孤鹜,往秋水共长天处飞去,去寻找她心中的太阳!晴老爹早就看在眼里,不说甚么,也不摇头。
一两个时辰后,武大将熬好的汤水端来,几人忙开,为五个晕沉的女子喂了药汁。终于长舒一口气,总觉得这下可以药到病除,心儿,像睡莲开了。武松道:“东平城虎狼环伺,那灰袍妖道就藏在那儿,武某人想即刻赶回去。这儿若有变故,可差人到东平府衙,找陈府尹报信。他是少有的好官。”“俺爹,这边的事儿交代您与武大哥了,女儿随武二哥去东平城。”眼巴巴的,似归心之箭!“好。”晴老爹看向武松,“烦请都头关照则个。”
午后未时,追梦与赵长江、陈春景、小鬼头跃宁四人结伴,往繁华的街区走去。难得心情好转,一行人东西南北走透透,已经是日暮黄昏时,而追梦并没有停歇的意思。赵长江道:“只逛街不买东西,有意思吗?”跃宁干脆往门店前坐下去,揉捏脚踝拍小腿,说是脚酸肚子饿了,无法继续引路,另请他人吧。陈春景蹲了下来,说道:“小少爷,做大哥的当马儿驮您走行吗?”“干你何事?”跃宁嘴角一撅,还想发牢骚,追梦只是一晃,探手拧了跃宁领口,也不说话。
“好说,好说,跃宁从此当你的牛,做您的马。”追梦道:“你那小把戏收着点,小爷我样样都是老祖宗。”陈春景接着道:“这么南北来东西逛的,追梦少爷自有道理,都是肉长的,谁喜欢瞎忙活儿?!”“知我者,春景也。一整个下午走来,天都昏了,可知青楼几许?”“哦,原来追梦少爷有相好的藏在里边!”赵长江嘻笑道。
“去你的,小爷我在帮武松大哥媳妇找解药呢!”赵长江一脸懵圈,“青楼里藏有解药?”
“有。灰袍道人就是解药!而他,在青楼里。”赵长江终于明白过来。问道:“可有收获?”“一路数将下来,总共有二十六家青楼。那灰袍道人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三家了,便是:‘秦淮人家’、‘怡红院’、‘李思思’。小爷觉得,这三处青楼可能性最大。”追梦分别看往赵长江、陈春景、跃宁,希望他们发表意见。不曾想,赵长江等仨尽皆指向“秦淮人家”,都认为灰袍道人来自京城,到了东平府这等小地方,自当矮个子中选将军,而最豪华的酒肆歌馆,当属“秦淮人家”了。
追梦诡谲一笑,说道:“跃宁小鬼头,咱们再赌一局,如何?”“不干!”急忙跑开。对于追梦的本事,他是羡慕嫉妒恨,想跟着,又生怕着了道。
陈春景狐疑道:“追梦少爷另有看法吗?”“正是!”追梦反问道:“那家叫‘李思思’的歌馆,陈公子不觉得特别吗?”“不就是个招牌而已,能有多少内涵呢?”追梦狡黠一笑,“走吧,此处距‘缘来’‘缘去’不远,咱们找丹青妙笔柳时春咨询一下,听他意见。”
柳时春这家名唤“缘去”的店,经营的是书画艺术,不看重盈亏,却偏偏求字买画的人儿络绎不绝,连江水岸都过来帮忙打理了。其时华灯初上,街面上的人儿行色匆忙,有找饭馆的,有买家用的,更多的人们是急着回家团圆。柳时春拱手道:“饭餐时点已到,这些书画又不能当饭吃,请回吧!”却是还有两三个小姑娘粘着不想走。
“有个性。”追梦领先走来,呵呵作揖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白居易《问刘十九》诗句。
陈春景笑道:“追梦少爷出口成章,信手拈来,今年会考,做大哥的没脸面去应试了。”
店里那几位小姑娘好奇地回头,见对方年纪相仿,指了指追梦,问柳时春,“他是小弟,还是儿子呢?”不等回答,“轰”的跑开,言说明天再来!
追梦和柳时春互看一眼,这小帅哥与大师哥俩,突然也觉得有些相像,各自笑开。
柳时春正了正衣冠,迎了过来,拱手道:“若是今夜果真下雪,老夫愿意请客。”“当然。”追梦复道:“只挑‘秦淮人家’、‘怡红院’、‘李思思’三家之一,方才有面子。”柳时春深知其意,不加思索脱口,“那就‘李思思’吧。想那时雪花纷扬,内里宫灯暖暖,筛几碗‘绿蚁新醅酒’,听名妓李思思调弦浅唱,比之白乐天与刘十九对饮,虽说附庸风雅,低俗了些,却自有另一番喜庆的欢乐。”陈春景“哦”地一声,“柳先生也相中这一家,个中自有因由,可否说来听听?”“因为灰袍道人也是这么想的!哈——”柳时春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灰袍道人果真会在“李思思”歌管里出现吗?赵长江、陈春景、跃宁仨将信将疑,颇觉不可思义。
跃宁尚幼,不便同去。追梦许诺传他“鱼龙舞”口诀,这才悻悻回府衙报个消息。
话说追梦等人转了几条街,入得“李思思”歌馆,挑个厢房饮酒吃馔。柳时春吩咐女使点名李思思咏唱作陪添乐。追梦道:“果真有位‘李思思’不成?”柳时春笑道:“这儿的头牌,无论猴年马月,换了几茬名角,都叫李思思。这是店里的规矩,也是品牌特色。”
因帮规严苛,赵长江不曾涉足歌楼,却也风闻个大概,此番体验名妓调笑唱曲,心头如小鹿乱闯,顿觉脸红耳赤惴惴不安。追梦起点甚高,“梦里水乡”的十年生涯,白石礁上的歌楼酒肆赌坊……甚么灯红酒绿稀奇古怪全玩遍。见赵长江神色不定,揶揄道:“待会儿对上眼了,请柳先生出面作媒,将思思娶回家去!哈——”
赵长江悄悄探手,猛的暴长抓来,追梦早就防着,侧身避过。在大青山那晚,赵长江目睹追梦轻功诡异无匹,却也想再次见证一回。当即暗运“七彩天山神功”,而足尖自椅下轻点,噌地和身兜来,劲道似张无形的网,随两只手臂自四方周回合围。两人仅隔一个座位距离,不过三五尺,追梦若想成为漏网之鱼,除非“旱地拔葱”往上蹿!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追梦轻拍桌板借力,果真当空拔起,登时攀上楼板灯座,复如壁虎游移,往柳时春、江水岸身后贴墙落下。
“好俊的功夫!”柳时春托地鹞鹰翻身,双手连点。追梦不曾设防,慌忙施展“横移术”,堪堪避过右指劲风,而右脚“涌泉穴”已然着道,被柳时春左手食指点中。“追梦“哎哟”一声,坐了下去。
“乘人之危,欺负弱小,欺世盗名,欺上瞒下,欺压良善,自欺欺人……”没完没了一路数落下去,竟连文才武功双绝的柳时春也插不上话头。武松时常深受其苦,此时换了智勇双全的柳时春,也是无可奈何,当即求恳道:“老夫这就帮你解了穴道。”追梦不依,一个闪躲,竟自站了起来,没事儿般回走落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