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每天都在教育着学生,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给他们灌输的东西是否正确。这个世界上的对与错,又有谁能完全分辨得清楚?没有人,没有人,就连神也不行,”说话者就是之前闯入学校的据说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男子,他脸上保持着自信的微笑,似乎对自己的言论深信不疑;他出现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绅士一般,有礼貌地露出随后的笑容;眼睛深藏着智慧,表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芒以掩饰;稍稍倚着门,两手插在裤袋里,颇有英伦男子的风范;办公室里的几名老师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企图把他们塑造成你们心目中所想象的学生,就像商品一样,订制的商品,哼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干涩的笑声,“毕竟人不是商品,他们有你们看不到的未来,没必要因为他们现在与标准的不相符就毅然决然地折断他们的翅膀。你们无法看清他们的心,无法摸清他们的思想,无法鉴定他们隐藏在害羞或者恐惧之下的品性。你们只一味相信眼中所看到的被迷雾遮盖的表面,然后断定它为真相。毕竟人理解不了人,人总是在寻找和自己相同的人,努力去认同他、接纳他,可是,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相同的人。以为和自己相同的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狠狠地伤你,如芒刺扎入皮肉的疼痛会使你清醒。对自己好的只有自己,爱自己的只有自己,理解自己的只有自己。你们看这可怜而又可爱的人生啊,我们多像一颗棋子,顺从则被奴役,反抗则遭受苦痛。但至少苦痛能使人清醒,奴役只会令人麻木。剧烈的头痛不代表头脑迷糊,它是清醒的前兆,”他一边说,一边往前慢慢地走,“安逸常使人麻木,在眼睛上生出云翳,使我们看不到世界上存在的问题:黑暗以及地狱。天堂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完全抛弃了地狱,在麻木与视而不见中幸福与快活。生、老、病、死,心酸与伤痛,这些并不可怕。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是什么?是麻木与冷漠,它们把这个世界分割成了天堂与地狱这两块截然不同的区域。哼哼哼哼,”他嘴角往上翘,顶出几层像小波纹似的小皱纹,他的笑纹好像从水里浮出,压抑着的笑声像水珠滴在水面上,一滴一滴,虽然陆陆续续,但是分隔得很清楚;笑声是冷的,没有温度的,“这可不行,这可不行,地狱不应该成为天堂的一处远景或者一部电视剧。天堂与地狱本来就是一体的,”他表情略略激动起来,两只手向中间挤着,而两手之间只有空气,他却挤压得那么艰难,露出艰难而认真的表情,“那就应该合为一体,地狱应该分享天堂的幸福,天堂也应该分担地狱的痛苦……”
“请问,”一位坐在办公桌前的年轻女老师终于忍不住问,“你找谁?”来说说这个办公室:不算大,但可以容纳五六名老师同时办公。此时除了发问的女老师之外,还有两名中年男老师和一名中年女女老师在办公室里面,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这名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中年男子。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中年男子很礼貌地弯腰行礼,右手抱着胸口,“我叫莫里·斯特。我是来替伦琴老师取东西的。能告诉我伦琴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
虽然年轻女教师微微蹙起的代表疑惑的眉头没有完全舒展,但她还是给中年男子指了方向:靠近窗户的办公桌。
中年男子再次向年轻女教师行了个礼以表感谢,然后走到伦琴老师的办公桌前。“请问,伦琴老师把以前收缴上来的学生的日记本、作文本放在哪里?”中年男子忽然问年轻女老师。
“日记本和作文本?”年轻女老师疑惑的表情已表明她不清楚,将这个表情维持在脸颊上许久代表她正在想,“这个……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在抽屉里找一找吧。”
“再次感谢。”中年男子礼貌地说。
“不客气。”年轻女老师不得不礼貌地回敬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开始在各个抽屉里找。
“请问,”办公室里的一个中年男老师忽然问,“你跟伦琴老师是什么关系啊?”
“我是她朋友。”中年男子一边翻抽屉,一边从容地回答。他从容的翻遍所以的抽屉,找到一摞混合着叠在一起的日记本和作文本。他一本一本地开始翻。将最后一本翻完之后,他合上日记本的封面之时,脸上浮出一丝失望:“真是不走运,”他喃喃地说,但很快,脸上就浮出淡淡的无奈的笑容冲散了失望;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这趟白来了,我还是去找伦琴亲自要吧,”他站了起来,脸颊上已抛祛了失落的表情,但是发出了依然渗透着无奈的勉强的微笑,好像在自我安慰,“真是打扰各位了。”他再次礼貌地向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行了个礼。
“在这里,在这里!”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声音,门口出现了以为之前追中年男子的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并不是盯着中年男子的,而是转头望向右边,这让我们知道那方向还有其他人,“找到了,他在这里。”向右边说完这一句之后,才转向中年男子,拿一双微微皱起的眼睛盯着中年男子,眼睛好像一把锁把中年男子的图像牢牢地锁在眸子里。他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有许多疑惑不解的目光在空气里、他自己身上与中年男子身上胡乱交织着,便说:“这个人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一个病人,大家小心点儿。”在座的老师们听到这话都起身离开凳子,方便行动:警惕地盯着中年男子(这是男老师们的动作)或者退到较安全的地方(这是女老师们的行为)。从医生右边赶来的其他人也来到了门口。他们往门口一站,自然地形成了一面墙堵住了门口。
中年男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不争气地逃出脸颊上的皮肤,因为他的面颊好像在压抑着什么面部动作,使得面部表情有些硬。我以为压抑的是惊慌,可后来它忍不住在脸上释放出来,居然是淡淡的像盐粒的笑容:“来得可真快,首先我对你们的工作效率感到敬佩,请允许我向你们表达敬意,”他行了个礼,不疾不徐地接着说下去,“但是,很遗憾,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不能跟你们回去,真是抱歉了。”
“你们小心,他是个精神病人,”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叮嘱着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不要贸然靠近他。”
“为什么要这么害怕我?”中年男子的嘴角上浮着让人猜不透的微笑,“因为我是所谓的精神病人?精神病人并没有比普通人强到哪里去,只不过不按你们的逻辑行事,从而做出很可怕的事,”他皱着眉头,仿佛很认真地解释一道难题;双手似乎在比划着什么,可究竟要比划什么,他自己也迷茫了,他着急起来,皱起了眉头,如此看来,他皱眉毛的原因不是认真而是焦急,“说到底,你们害怕的是精神病人还是扭曲病变的思想?”他停止比划,严肃地问,时间过了两秒,焦急皱起的眉毛松弛下来,“思想,的确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是人没有它又不行,可让它存在的话又容易被它所操纵。人什么时候才能拥有绝对的自由啊?”中年男子仰仰脖子,揉揉左边的太阳穴,往门口慢慢地走来,门口的几名医生、裤袋里插着书的男子和一名男老师也走上来,准备捉拿他,“那这个世界存不存在绝对正确的思想呢?”他闭紧嘴唇,让嘴唇互相挤压,挤长挤细了嘴角,向上微微一勾,形成了淡淡的如铅笔勾勒出的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虽然我经常在思考这个问题,甚至思考得头痛欲裂。实在抱歉,跟你们啰嗦了这么多。由于时间关系,我该走了,再见,”他把右手贴在胸口上,“最后我给你们看一场表演,你们可以把它当做一段舞蹈或者g,”他说“g”的时候,喉咙好像只剩下气流了,说出口的大部分都是气声,显得神秘;右手张开,手心朝向男医生的方向,从左到右徐徐抹过,“哼哼……”他悠闲自得地哼着小调,陶醉地满足地眯上了眼睛,双肩像被波浪轻轻推动着,手高举着,在空中划着,好像在划着波浪。他现在的状态是好像整个人都浸泡在波浪里,闭上眼享受温度恰好、力度正佳的波浪的缓缓冲击,柔软的身体随波扭动。可他很快就厌烦了呆在“波浪”里,从“波浪”里走了出来,他迈着探戈的步伐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已不受波浪的影响了,来回踱着富有节奏感的碎步,两只手打着节拍:“多么愉悦的曲调,可心里只有敌意的你们感受不到。”
“你这个神经病,”男医生无法再容忍了,“一起扑上去把他摁住。”
斯特缓缓地张开眼睛,很漂亮的眼睛,比他之前的眼睛还有漂亮,弯弯的又柔软又淡的眉毛像月牙似的,稀疏而淡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面;小小的鹅蛋脸,嘴巴闭得紧紧的,短短的头发……我说了这么多,现在要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惊讶的表情像刻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那么深刻,又那么僵硬,因为我上面所说的五官和相貌不是斯特的,而是属于一个陌生小男孩的,他取代了斯特的位置,就这样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进入了大家的视野之中,取代了斯特。在大脑没有处理好紊乱的的现象之前,无暇顾及面部表情,只给脸颊留下一副木然的表情应付一下。这个小男孩穿着青色雨衣,两条腿从膝盖起往下的部分都从雨衣的下摆下面露了出来,是赤裸着的,没有穿长裤;他表情严肃,平头,鹅蛋脸。他往前望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医生他们,之后又转回来,再望了医生他们一眼,伸出右手食指在自己眉心处揩了一揩,然后再转身,接着又转回来。忽然他像只野兽似的大叫了起来,简直令人猝不及防,简直令人心惊胆战。这极具穿透力的喊声像电流似的击打着耳膜,令人耳膜里产生耳鸣;击过心脏,使心脏发颤并且酥麻。男孩吼叫时,鼻子拱起来,两边挤出了两排弧形的皱纹。眼睛也被皱起来的上下眼皮挤压,眯了起来,眯成的两条小缝里能看见闪动的光亮,像碧水反射着皎洁的月光一样。眉毛也像被折断了似的……嗯,总而言之,他的脸颊像被某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或者说,好像被穿着肉色细线的绣花针在上面缝了许多针,特别是眼睛和鼻子上。在场的人刚刚堵塞的思绪已经渐渐疏通,开始适当地调节脸颊上的表情,做出疑惑的表情。眼睛散发出的光芒的内容是不敢相信,还有一点点抵触的意思,这一点,你可以观察他们欲阖未阖的眼睑。男孩的额头开始流下来一行,不,是两行、三行,分叉之后变为三行的水流。经过眉毛,水流轻轻踩踏湿润的眉毛,使之微微低陷。水流轻轻切过他的腮,转了个弯,拐向他的嘴唇,沿着嘴唇汇集到他的嘴角。可嘴角平时能钩住微笑却钩不住水流,任它朝下断为一颗颗水滴。这只是其中一条水流,其他几条水流在脸上蜿蜒了几下之后,在下颔处往里急转弯,贴着喉咙往下流。从头上往下流淌的水流越来越密集了,可小男孩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默默地任一切发生。贴着门框的男医生身体突然离开了门框,因为有一股突然而来的冰凉刺激了他的皮肤。身体离开门框之后,把目光放在上面:几条水流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往下爬行。其他人选择往地上看:地面流淌着浅浅的水流,水流蠕动着慵懒的身躯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斑驳的水滩汇成了一条轮廓极不规则的小河流。它巨大的身躯宛如龙一样,延伸之后,盘踞在整个办公室的地面上。渐渐扩大的水流把办公室的地面完全淹没了。水流从墙壁上不断地往下流,越来越多,给墙壁挂上了一层水的帘子。地面上越积越多的水已经没过鞋底了。男孩的脸和头发已经全部淋湿了,他戴上了雨衣上自带的帽子。
“你究竟是谁?”男医生问,“莫里·斯特到哪里去了?”
男孩没有理会男医生,转身往后走,轻轻摩擦嘴唇发出近乎呓语的声音:“阿妈,阿爸,冷啊……那只猫头鹰我吃了,硬币也没了,葬在了许愿池里……好喜欢,好喜欢蜡烛发的光。在烛光里踱步的姐姐好温柔,她的血……呜呜呜,”他哭了起来,“也好温暖。我好害怕看她的眼睛,好温柔的眼睛,尽管睫毛上沾了好多血,但依然很好看……你打断我的腿时的眼睛为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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