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祝两位玩得愉快。”
感官钝化的感觉再度袭来,我又一次感到失重。大约三四秒后,我的视界中开始出现光亮,身子逐渐变沉。
剧目开场前的嘈杂人声从左侧涌来,霓虹广告牌的夺目光亮涌入我的视野中。我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中央剧场入口边的廊道中。
这条廊道似乎是保洁员工的专属通道,虽然剧院里嘈杂万分,但走廊里却是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瑞雯立在我右侧,她将紫色布袋收到随身带的帆布小包里,然后拿出了手机。
“三芸,在剧目开始前,能不能先麻烦你……”
“你的手没事吧?!”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这样询问瑞雯。瑞雯的话语被我打断,她“诶”了一声,微微倾着脑袋,紫色的眸子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两、三秒,瑞雯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同于先前在地铁上的微笑,从她这次的笑容里,我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开心。
纤瘦的肩膀轻轻颤动着,深紫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地望着我,她荡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来。
我有些看呆了,出神地望着她的笑靥,一时忘了帮她检查手臂上的伤口。
“三芸,对别人的伤口很敏感呢。”
笑声止息,瑞雯用很愉快的声音这样感慨。
“那是因为……如果瑞雯没有带我去舞厅的话,也就不会被洛朗这样敲诈一番了,更不会受这种伤……”
就算说瑞雯是因为我才受的伤,也完全不为过。
妖怪的存在就是伤害的代名词,我仍记得这一点。
“即使是这样,三芸也不用这么紧张吧,这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昨天晚上我到酒吧抓你的时候,不是还被警察打断了手臂吗?”
“欸……”
确实呢,瑞雯也是妖怪,仅仅是手臂上的创口,应该顷刻间就能够治好吧。
仿佛是在印证我的想法,瑞雯从牛仔裤的口袋里取出一张满是花纹的纤薄纸条,压在左臂创口的位置上,闭上眼睛祈祷了起来。
随着瑞雯念出难解的祷告词,纸条响起了一阵蠕虫爬动般“啪嗒啪嗒”的声音,上边的花纹逐渐变淡褪去。十几秒后,瑞当雯停止吟唱、揭下纸条,她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
“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瑞雯像在安慰我似的这样说到。她轻轻甩了甩手,那张已经变得空白的细长纸条在火光中燃烧殆尽。
是啊,与我以前交往的对象不同,瑞雯是女巫、是妖怪,而不是会轻易受伤的人类。
这样的话,说不定可行。
“不过,三芸能这样关心我,我非常、非常开心。”
在我反复斟酌思考的时候,瑞雯轻轻捧起我的手,微笑着这样补充。我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
如果是瑞雯的话,就这样直接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吧。
不过在那之前,我必须向瑞雯确认一件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转向她。
“瑞雯,我能不能……”
就当问句快要脱口而出,我望见了瑞雯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瞳。
纯净无垢、向我投以温和的目光。
我噤声了,不敢再接着问下去。我觉得只要自己一提问,这双剔透水晶般的眸子就会碎裂消失。
“……没有,你刚刚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就在我询问你伤势的时候。”
我转换话题,这样回应等待我说下去的瑞雯。
“那是,我希望三芸能跟我交换联系方式,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不用勉强。”
我当然不会不愿意,于是我和瑞雯交换了手机号码。
剧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瑞雯已经买好了票,出了那条廊道,我们直接左拐走进剧院的检票处。在此期间,瑞雯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好像我会走丢似的。
真是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女孩子手牵手了呢,说不定和瑞雯听不到他人关心言语的时间一样长。
我们在剧场后排的相邻座位就座,瑞雯坐在我右边。剧目是古代歌剧《浮士德》,据说这部剧的剧本直到去年才被考古学家们从外围的废墟里挖出来,我们看的这场正是该剧的第一轮首演。
我们入座约五分钟后,剧场的灯光暗下去,观众们的喧闹声也逐渐平息。
瑞雯入座时仍和我牵着手。见演出即将开始,她轻轻松开了我的手,为作补偿,她有些生涩地、向我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我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虽然牵着女孩子的手很舒服,但也不可能一直牵下去,这种道理我还是懂得的。
伴奏声响起,演出正式开始。瑞雯看得非常认真,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跟随着舞台的灯光,期间我多次扭头观察她的神情,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她会在主角得势时点头或是面露笑意,亦会在主角经受命运戏弄时蹙起眉头,与主角一同流下眼泪。
过去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应该经常会去剧院、电影院这种地方吧。在现实中因诅咒而无法感受的那些情感体验,她都在诸如书籍、电影、歌剧这类的艺术作品中获得了。说不定在过去的时光里,她会在剧院的座位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瑞雯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带着丰富表情的侧脸,我自然而然想象起她独自一人坐在剧场里、随着剧中情节轻笑或是啜泣的样子。
我们观看的剧作《浮士德》讲述了博士浮士德与恶魔梅菲特斯做交易的故事。梅菲特斯允诺浮士德,只要浮士德在死后献予他自己的灵魂,他就可以让浮士德在活着的时候心想事成。浮士德同意了梅菲特斯的交易,并企图用恶魔的力量享受自己在人间可以享受的一切。然而,应该说是命运弄人吧,每当浮士德的生活步入他所期待的幸福,就会有不可抗的外力出现将他的幸福生活毁灭。而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挫折后,浮士德终于领悟到了生命的真正含义,并在神明的帮助下消灭了恶魔。
虽说那是称得上是有些老套的故事情节,观看的过程中我却感触颇深。
身为妖怪的禀赋与特质,就像是剧中的恶魔一样,虽然给予了我们超越常人的能力,却也一次次地夺走我们理应获得的幸福。
剧中的浮士德最后仰赖神明打败了恶魔,而现实世界中的神明恐怕没有那种力量。即使有,也不会用到我们这种妖怪身上。
“如果有魔鬼向你提出那样的交易,你会答应吗?”
演出结束,暖光灯重新将剧场照亮。我看向身旁一副意犹未尽模样的瑞雯,这样轻声发问。
“一定会的。”
瑞雯回答得毫不犹豫。
“如果,梅菲特斯能处理我身上的诅咒,那我甘愿献上自己死后的灵魂。”
她的语气很坚决。我有些被她的气势吓到,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即随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不可多得的、问出之前没能问出口的问题的机会。
我咽了一口唾沫,再次开口道:
“那如果恶魔提的条件,换成别的什么……像是,一百万人的生命这种……”
瑞雯转过脑袋,沉默着盯了我一会。那是一种检视的眼神,就和方才在洛朗的舞厅里,商谈条件时她看我的眼神一样。是一种将我和某种其他事物,放在计算损益的天枰上比较重量时的眼神。
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向瑞雯抛出了这种明显是在试探人心的问题。
大约过了十几秒后,瑞雯缓和了表情,缓缓答道:
“会的,即使那是一百万人的生命。
“甚至相较于自己死后的灵魂,这样我反而会感觉轻松些。”
她那双紫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我忽然感觉,那双紫色的眸子好像没那么剔透了,倒像是蒙了层灰的样子。
“可那……是一百万毫不相干的人的生命……”
我这样喃语,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瑞雯。
瑞雯没有在意我的眼神,她微微倾斜了脑袋,语气平静地向我解释道:
“刚才剧中的浮士德,是在接受了恶魔的交易、尝试满足了自己各方面的欲望之后,才一步步地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社会。这样来看,进步的前提应该是先拥有,我若连常人都有的幸福都触碰不到,根本无法明白自己生命的价值。
“我们一旦与他人产生联系,就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到他人——这不是三芸你告诉我的吗?所谓一百万人的生命,和日常中我们与他人讨价还价时所造成的伤害,在我看来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要把它们放在衡量利益的天枰上作比重,就很能明白地知道自己要怎么选。从我的角度看,解除诅咒,或者说解除诅咒后平平常常地在社会里生活、拥有常人都有的幸福这件事远重于那一百万人的生命,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掉那一百万人的生命。这就和日常购物时,因为金钱有限,必须在心仪的商品里二选一是一个道理。”
说到这里,瑞雯停顿了一下,别开了目光,声音更柔和了几分。
“但三芸,肯定没办法接受吧。昨天在酒吧里的时候,三芸你就主张要以牺牲自己的方式避免伤到他人、对我强调自己是人类的行为感到不可理喻。我会固执地说自己是人类,那是因为,正像三芸说的,我觉得在心理上与人类并无二致,我会渴望爱、渴望温暖、渴望亲密关系、渴望能和别人倾诉衷肠。如果因为不想伤害别人这种理由,就限制自己不与他人交好,我肯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疯掉。
“三芸在面对问题时,实在太温柔了些。把责任归咎给别人,有时能让自己好过很多,所以,请你尝试着这样做吧。比如刚刚我手上的伤,在我看来,完全是洛朗的责任。因为产生交际而伤到他人这种事,绝对并非妖怪独有。人类在相互交易、相互算计时不是也会伤到对方吗?就像刚才剧中的情节一样,即使是在人类的家庭里,因为失言而伤到亲人的情况应该也并不罕见。所以,请三芸你,也对自己更加温柔些。”
瑞雯,出乎意料地,将她内心的想法完完整整地说给我听。
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瑞雯,脑袋里像是塞了一锅浆糊。
要是,我真的可以这么想的话。
如果可以认为之前发生在卡莉、娜娜伊或是蔓宁身上的事其实只是太过不幸,她们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才……
我反复咀嚼着瑞雯的话语,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高高的男声响在耳畔。
“怎么不走啊,刚才的女巫?还是说,这个可怜的男人就是你的下一只猎物?”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对方是一位身形高挑的男子,鼻梁很高并且微微勾起,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几分鹰的神态。他的身上,穿的是一件令我感到熟悉的黑色风衣。
特殊事件调查科。
这个词组蓦地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猛地推开了瑞雯,自己也向一旁扑倒。
就在下一秒,剧场里回荡起“砰砰砰”的连续枪响,瑞雯先前所在的位置霎时间被大口径的子弹扫过,整片区域就像是被犁了一遍,构成剧院座椅的棉花、塑料以及薄铁片被轰成碎末四散飞溅。
他是疯了吗?剧院里应该还有其他观众吧?!
我被枪声震得一阵耳鸣,混乱间起身望向四周。
视野旷然一片,剧场里只有我们三个。
等等,什么时候……
“哟,原来是共犯啊。”
对方高且亮的声音轻松地压过了枪响的余音。我听见瑞雯紧跟着喊了一声“趴下”,想要前扑躲避却已然太迟。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从背后传来。我顿时感觉整个胸腔一片温热,身体像被击中的布袋般不受控制地摔飞出去,狠狠撞在剧场边缘的隔音墙上。
意识一阵恍惚,我勉力支持着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势,发觉自己胸口被开了一个直径十厘米左右的大洞,血液混着碎骨与脏器,正从创口里止不住地涌出。
那名特殊事件科的探员右手沾满鲜血。大概是觉得我已经必死无疑,他立时转向了瑞雯的方向。瑞雯冷静地瞥了一眼我的情况,挥手向探员掷出了那柄银白的短剑,紧接着吟唱咒语唤起狂风,像支离弦箭般倏地冲了上去……
视界逐渐变得模糊,只听见风吹动火焰的爆鸣声,还有间断出现的嘹亮枪响。
唔,好痛……
瑞雯,说不定说得没错。换个角度来看,其实我也一直在受到伤害。
被社会敌视、被恋人拒绝、被警方追捕,再到现在被那名探员毫无怜悯地击穿胸腔。觉得一直以来只有自己在伤害他人,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太自负了。
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人们不可避免地会伤到彼此。朝朝暮暮、春夏秋冬,不变的是总有人在某处因受伤而死去。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总有一天会像枯叶一样坠落腐烂。
所以没有什么好自责的,因为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嘛。
被瑞雯唤起的风暴击中,那名探员跌跌撞撞地退到了我身前两步的位置。
他确信我已经死了,所以对我毫无防备。他背对着我向着瑞雯所在的方向抬手,召唤银质的铁丝形成密网,挡住了瑞雯击出的金色火球。
现在是机会。
我集中已经开始涣散开去的精神,用尽全力扑了上去。
毕竟是吸血鬼,即使奄奄一息,竭力前扑的速度也超越的人类的反应力极限。
我利落地扣住了那名探员的脑袋,然后双臂猛地用力。
抹杀、挣扎、欢笑、背负。
即便如此也会拼命活下去,拼命背负着生命活下去。
“咔”的一声轻响。
真是清脆而畅快的声响呢。
我扭断了那名探员的脖子。
“……三芸,三芸?”
右侧传来了瑞雯的声音。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视野内仍是一片模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洁白的发丝在右侧晃动,带着两点晶紫色的光点。
那应该是瑞雯的脑袋吧……看来我们平安离开了剧院呢。
那么,这里是……
我想要起身查看情况,胸口处却传来剧痛。
呀,差点忘了,刚刚我被特殊事件科的探员一拳打穿了胸腔。虽然身为吸血鬼不会直接死掉,但这也算是受了相当重的伤。
“三芸…先不要起来为好。我已经处理了伤口,但只能让外部的皮肉愈合。”
瑞雯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低头望了望胸前的位置,方才的大洞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细嫩薄薄血肉,像是慌忙间长出的新肉。
“如果想要痊愈,最好的方法还是吸血。”
瑞雯这样说着。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右边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挲的声音。
欸?
等等,她不会是在脱衣服……
我瞬时清醒了一些,“呼”的一声弹身坐起。
休息的地方是一间约有三十平的小房间,装潢是精致的古典欧式风格——这应该是剧院附近某家价格不菲的酒店吧。我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双人大床上,而瑞雯站在床边,正要将上身那件白色的羊绒毛衣脱下。
“等等,瑞雯,我没事,还是…咳咳……”
我慌忙挥手想要阻止瑞雯,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瘙痒。我猛咳了两声,咳出一团混杂着脏器碎片的血块。
唔,看来说自己没事还是太勉强了点。
“三芸……果然还是伤得很重。不介意的话,就请直接吸我的血。”
在我咳血的时候,瑞雯已经褪下了那件羊绒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的无袖背心。
啊,竟然不是真空,真是可惜……
等等,这不是重点!
瑞雯微微扬起下巴,将纤细雪白的脖颈送到我面前。
深紫色的眼眸因羞赧而紧紧闭起,细腻如无机质般的肌肤染上红晕。流淌着少女血液的血管,在纸般纤薄的肌肤下弹动着。
瑞雯刚刚说,让我吸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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