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排水沟没了腥臊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烂菜叶子和闪着五彩光斑的洗衣粉泡沫,它们顺着墙根的水沟一直流到巷尾的池塘里。
池塘的周围是大片的淤泥地,淤泥上印满了牛羊的蹄印,当然,也伴随着一坨坨牛粪和蝌蚪一样的羊屎蛋。每当秋季,梧桐树金黄的叶子会浮在水面上,我和哥哥则捡起那些被水浸泡过的叶子,择掉叶子部分留下叶柄,然后把叶柄交叉在一起,两人同时用力的拉住两端,谁的叶柄保持不断,谁就是这个小小游戏的胜利者。
在儿时的我看来,那个池塘算得上是个即深又宽的小湖。
它常年浑浊,每当水面快要沉淀成清透的橄榄绿时,雨水就会把它灌注成原有的脏兮兮的土黄色。因此,每当池塘的水就要变得清透的时候,我就跑去告诉姥爷,“姥爷,天就要下雨了。据我的观察,老天爷是不会让那个池塘变清的。”
当我告诉姥爷我的“科研成果”时,他嘿嘿一笑,“要下雨了吗,你说的可真像真的,是雷阵雨吗,还是小雨啊。”
“我不懂啥是雷阵雨,但是,一定会是涨水的大雨,不然池塘是不会变浑浊的。”我说。
“那就听听晚上的天气预报上怎么说吧。”姥爷眯缝着眼睛说。
无论我的口吻如何笃定,姥爷都要以当晚的天气预报为准,我一点也不因为他的怀疑敢感到生气,因为天气预报对姥爷来说,是他作为老会计的工作的一部分——计算的一部分,他要依据天气预报计算麦场的麦子何时装包,院子的花生何时晒干,甚至他还要计算周末时,我要不要自己去放羊。
姥爷可以错过新闻联播,但绝对不会错过天气预报,他每晚都会准时拿起一个木制小板凳,紧挨着坐在那台黑白电视机的正前面,他眯着眼睛,有时甚至闭上眼睛,他侧着耳朵,将耳朵尽量的贴近电视机的喇叭,
当熟悉的天气预报音乐响起,他就会转身挥手,示意我和哥哥停止吵闹。
他从不看屏幕,只是聚精会神的听着,电视里传来LYG13——25度,厦门15——25度时·····他抿着嘴,神情十分投入。这些地名在五六岁的我看来是如此的遥远,它们就像一颗颗忽明忽灭的星星,实在与我没有关系。因此,我从来不关注那里的天气。但是姥爷依旧认真的听着,仿佛他的神经已经跟随着播报,去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地方。但实际上,我的姥爷和姥姥一辈子从未离开过我们的村庄。
当电视里传来“平顶山”三个字的时候,姥爷会格外的认真,他把一只手挡在耳廓后,肩膀稍微向电视机倾斜,他的头完全贴在电视机上,静待着,接受那个关于本地天气的消息。
当渔舟唱晚播放结束的时候,姥爷缓慢的站起身,拾起他的小板凳,他缓缓的挪动脚步,走到我的面前。姥爷不忘回馈我的观察,他俯身对着我的耳朵,煞有介事的说:“明天不会下雨,池塘会变成清的。”姥爷说着,微微的咳嗽两下。
“那个水洼,灌一股杀猪水就会变浑,跟下不下雨没有关系。”他说着,脸上还带着一丝胜利的微笑。
事实确实如此,第二天以及第三天,村里都没有下雨。每天我都要经过那个池塘,塘里的水终于变得越来越清澈,但它们始终没有沉淀成那种清透的草绿色——像大河那样的草绿色。
就在我开始期待着,它总有一天会得清澈无比的时候,下大雨了。
一开始,院子里只是零星的滴着雨点,天色还是大亮的,不多时,稀薄的云层就变成浓厚的深灰色,院子里突然黑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阵阵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至。院中那棵瘦高的梧桐树,被吹打的哗哗作响,那时,姥爷已经早早的把院子里的花生都收了起来,不然,接连几天的晾晒就要功亏一篑了。
“姥姥,这个雨好吓人啊。”我站在屋檐下,随着一阵阵雷鸣打着震颤,我的姥姥正坐在缝纫机前缝制虎头鞋。
“怕什么,这是老天爷在倒洗脚水呢。”姥姥低着头,细心的将布料递进飞速震动的针头,踏板在她的脚下有节奏的噔噔作响。
“姥姥,老天爷的脚很大吗,为什么要倒这么多的水?”我说。
“小孩子懂什么,不能乱说老天爷,老天爷会听到的。”姥姥轻生的训斥我。
那天半夜,冰凉的棉被把我和哥哥从睡梦中激醒了,我们在黑夜里嚷嚷着,叫醒了姥爷。姥爷摸索着打开昏暗的白织灯,我们才发现,头上的屋顶已经被雨水冲垮,稀稀拉拉的水柱正不断的顺着瓦楞浇下来,地面上已经积满了水,鞋子和尿盆正四处飘散。
姥爷和姥姥想要把床挪到不漏雨的地方,可是顺着灯光找去,屋顶上大大小小的瓦缝里都在四处浇灌,整个屋里没有一个干燥处可以容下床。
姥爷趴在床上,把头伸进床底,用火勾扒拉出我们的鞋子。他披上水淋淋的大衣,招呼我们赶紧穿衣裳。
他打开房门,哗啦啦的大雨从门外肆无忌惮的泼进来,门外仿佛是一堵稠密厚重的水墙。雷声正轰鸣,闪电不时将院子瞬间照亮。姥爷站在门槛上,每当闪电亮起,就把他映现成一个佝偻着的黑影。他朝着堂屋的舅舅喊叫,可是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他的声音,甚至同屋的我都不能听清。
他告诉我和哥哥:“咱们得上堂屋去,得上堂屋去,屋顶可能会垮下来。”可是,堂屋的门是朝内锁着的,里面没有一点灯光,舅舅正在里面熟睡,如果他不打开门,我们是进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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