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为了不让我们下河,说过很多关于大河的秘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夏天里,每天中午的十二点,天气最热的时候,河里面的水鬼就会潜伏在水底,他们在等待,带走那些来游泳的小孩,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跳下水去,他一定再也上不了岸。”
我深信着姥姥的话,因为除了那次看洪水带给我的惊吓,每当我在河坡里放羊的时候,远远的看着那湍急的水面,我总是不自觉的幻想着水下一定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是水鬼或者是吃人的鱼。
第二年,春夏交接,村里的土路上开始荡起扬尘的时候,燥热还没有来袭。春季的尾巴正离小村而去,院门口的梧桐树从新绿慢慢的变成茂盛的橄榄绿,偶有鸣蝉吱吱作响,初夏来临。
某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远房的城里亲戚。她穿着干净,衣服很是时髦,那种时髦是只有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样式。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方方正正,闪着亮光,匣子的上面还挂着一根绳子,系在她短发簇拥的脖颈上。
她告诉舅舅,要给我和哥哥拍照片。
当时正值晌午,姥姥在灶火屋张罗饭菜。听到她要给我们照相,我不禁没了和哥哥打闹的乐趣,这倒不是说我很期待被拍照,恰恰相反,我害怕被拍照。
在我的印象里,我自己从来没有被拍过照片,我只见过别人被拍照,我看见拿着那个黑匣子的人对着别人闪光,他们还要求被拍的人笑一下,为什么拍照的时候要笑一下呢,我琢磨着,可能是“笑一下”才能拍出照片,或者,如果不笑的话,拍照的人就不能给他们闪光。可那闪光也太刺眼,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会闭上眼睛了微笑。
我就此事,问过我的姥爷,他曾告诉我:“拍照的时候,人的脸很痛,所以要假装笑一下,不然表情就太难看了。”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对此信以为真。
我满脑袋都是如何躲避即将面临的拍照,躲避那个系着绳子的黑匣子,或者说,我其实是在躲避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痛”。
我悄悄的走到那个亲戚的身后,如果是以往,我肯定会用手拍拍她的衣裳,可是,此时的我,把脏兮兮的小手背到身后,我语气怯懦的说:“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哥哥拍照呢?我们不喜欢拍照。”
她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睛像两条波光凌凌的银鱼,多好看,那小鱼的四周还泛着点点的闪光。
“拍了照,你们的姥姥就可以把照片寄给你们爸妈了哟,他们肯定很想看看你门呢。”她说着,蹲下来轻轻拍打我的衣服领子。
“可是,我的爸妈不要我们了,他们不想看到我们。”我说着,轻轻的拉扯着自己的衣裳,我觉得我的衣裳会把那个亮晶晶的黑匣子蹭脏。
“傻孩子,你们的爸妈很想你们,他们很想看看你们的照片呢。”她笑着说。
“他们难道不想看看我们真实的样子吗?他们已经忘了我们了。”我不依不挠的说着,我的脑海中努力回忆着谁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他们长什么样子?
“你们的爸妈要干活挣钱,他们不久就会回来的。”她说着,轻轻的摸着我的头发。
“他们是骗人的,他们也骗了姥姥,姥姥说他们去年夏天就会回来,可是每个夏天我都没见到他们。”
“所以,我们才应该拍些照片,姥姥会把照片寄给他们,他们也寄回来了妹妹的照片,你忘了吗?”哥哥搂着我的肩膀,悄声对我说。
“可是,拍照很疼是不是?”我转头问向哥哥。
那个亲戚听到我的问题,大声的笑了起来。
“拍照不会疼,谁告诉你的拍照会疼?”她大笑着问我。
“可是,拍照要闪光是不是?”我说着,露出害怕的神情。
“我今天不是来拍照的,我是来摄影的,摄影不疼。”她笑着说。
“摄影是什么意思?摄影会发出亮光吗?”我说。
“摄影没有亮光,你不用怕,你看我的摄影机,没有灯泡。”她说着,把那个黑匣子举到我的面前。
“真的不会闪光吗。”我再三确认。
她把她的摄影机放在自己的面前,她指着摄影机的前端,“你看着,我拍一张那棵梧桐树的照片,你看会不会闪光。”她说着,转身将黑匣子对准院子里绿油油的。
我躲到她的身边,紧紧地盯住摄影机的前端,“啪”地一声,她转身看向我,“是不是没有闪光?”她说。
确实没有闪光,我看了看远处的梧桐树,它依然站在那里,它的叶子依旧是绿色的,树干上的老皮依旧悬着,它丝毫没有改变。
我如释重负。
“你要把照片寄给我的妈妈吗?”我问到。
“是的,你们姥姥会把照片寄给你们爸妈,所以你一会一定要笑起来,要穿的干干净净的,这样你的妈妈才会觉得你好看呢。”
笑起来?没有闪光的话,我就不用担心自己会闭着眼睛笑起来了,那一定很奇怪。可是,要穿的干干净净的吗?我想着,我打量着自己,我的身上穿着一个洗的发黄的白色条纹长袖,这是我穿了好几个春天的衣服,如果没记错,它是我的哥哥淘汰给我的,领子和袖口的线头早已经脱落。原本应该是圆形的领口,现在已经松松垮垮的打起皱来,看起来像是枯萎的叶子。我低头看着衣服肘上的布丁,悄声的问自己,这个算是穿的好看吗?
我想让爸妈看到好看的我,要是我穿着现在的衣裳摄影,他们一定会觉得,我一点也不爱干净,一点也不好看,可是我穿什么才能好看呢。
突然,我有了主意。
我悄悄的跑到我和哥哥,以及姥姥姥爷住的那间屋子,我记得姥姥会把我和哥哥的衣服全部放在床尾——一个坠着老式铜锁的箱子里。
那个铜锁的锁环是两枚铜钱,姥姥经常用一根布条拴着它们,我清楚的记得,春天里,姥姥曾把两套爸妈寄来的新衣服搁在里面。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爬上床尾,轻手轻脚的解开那根挽着的布条。我谨慎的将柜子盖翻起来,盖子的合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没关系,姥姥这会正在做饭呢,肯定顾不上来找我。
果然,母亲从XJ寄来的衣服就放在柜子的最上面一层,我小心翼翼的拿出它们,沿着一角撕开外面包着的透明塑料袋。我借着窗户的亮光打量着,这是两套短袖短裤,一套是黄色,另一套是蓝色,它们的衣领都有红白相间的条纹,胸口也都有一个印着动画片图案的小口袋。
我拿出黄色的短袖短裤,迫不及待的想要穿上它。因为,我的眼前甚至已经浮现出我在照片上干净又好看的模样。
我脱去鞋子,在床腿角上蹭掉脚踝的泥巴,接着,我脱下破旧的咖啡色绒裤,以及那件发黄的条纹长袖。我像姥姥那样,把衣服轻轻的抖动一下,窗户的光晕里,我看见有细小的微尘在空中飘荡。
我把短袖领子套在头上,那柔软的布料一下子就从我的肩膀滑到我的肚子,那感觉属实清凉丝滑。我又极小心的绷直脚背,将脚从裤腿里伸出来,生怕脚趾上的泥垢蹭到裤腿上。
等我极不情愿的穿上那双露着大脚拇指的鞋子时,我觉得我已经是个很好看的小孩了。
屋里只有一块破碎的小镜子,那是姥姥剔牙时,才用得上的。我拿着镜子来回的打量着自己,那衣领上的红白条纹在我的脖子上闪闪发亮。我甚至觉得,我的脖子已经不是之前的脖子了。屋子的窗户很小,无论我如何摆弄镜子,怎么也看不清我的整个模样。
不过我知道,这新衣服一定很适合摄影。
我小心翼翼的跨出门廊,生怕把衣服蹭到门框上,我扭捏着脚步,时刻注意我的衣服会被院子里什么东西碰到,仿佛穿上新衣服的我,俨然已经成了院子里那些破烂家当的集体公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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