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的大河没有名字,祖祖辈辈的村民都叫它大河,它从北面的山谷流来,饶村子半圈,往南边的平原流去。大河与村庄之间,是一片广阔的石草坡,那是我春天里,放羊的地方。大河再往东边走,是一座名叫燕山的山脉,这条短粗的山脉并不连绵,更像是个平地而起的孤山。燕山的山顶上有一个横穿东西的山洞,从村庄遥望这里时,山洞就像是山体被子弹击中后未愈合的窟窿。
村中流传的关于这个山洞的鬼魅故事,可以说是我儿时最心悸的阴霾。幸而,在小学一年级的暑假里,我曾和伙伴们一起去洞中走过一遭,那时我才知道,那个黑窟窿实际上只是一条被废弃很久的军工隧道。自打我们拿着手电筒给那个黑漆漆的隧道“开了光”,这个伴我许久的魔怔也就从此解除了。
我的姥姥每当讲起这个山洞的故事时,都会把声音压的很低,近乎用气声在我耳边说:“那个洞口,有个红砖砌的坟,坟里面住着个老妖怪,它满身长满白毛,指甲有树枝那么长,谁要是放羊的时候不把羊看紧了,那个老妖怪就会把羊抓到山洞里去,它专吃羊肉,然后把羊皮拔下来挂在坟头上。”每当她说到这,我就难掩心中的恐惧,我小声的回问姥姥:“姥娘,那个老妖怪为啥要剥羊皮?为什么把羊皮挂在坟头上?”姥姥思考片刻,她皱着眉头,眼睛看着院子里的羊羔,她那神情仿佛表示,老妖怪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把羊皮挂在坟头上。不过有一次,当姥姥再次讲起这个故事时,我问她:“姥姥,老妖怪告诉你她为什么要把羊皮挂起来了吗?”她终于笃定的告诉我:“它要挂在坟头当花衣裳。”
姥姥说的时候,用手里的蒲扇指着我们院子里的羊圈,而且她指的是羊圈里长着棕白相间皮色的那两只,她那意思仿佛是为了告诉我,那两只花羊是老妖怪垂涎已久的花衣裳。
我的目光盯住那两只羊,羊皮从羊身上剥离的残忍场景在我的面前浮现,我曾经看到过我的屠夫邻居宰羊,只是彼时,我眼前的景象不是他在剥羊皮,而是一双长满白毛的骨节修长的爪子在胡乱的撕开羊皮。
“姥娘,那个老妖怪也爱美吗?为啥挑着咱们家的花羊抓?”我问姥姥。姥姥扇着蒲扇,看着那只即将生产的大肚子花羊,她把声音压的很低了,仿佛她的话语只能让我们两个人知道。她凑近我的耳朵:“咱们家这只花羊长得好看,老妖怪专挑有花纹的羊。”
原来老妖怪不但喜欢吃羊,还喜欢吃花羊,最喜欢吃我们家这只怀孕的花羊,我心里想着。
我郑重其事的对姥姥说:“姥娘,我肯定不让妖怪把花羊带走。”
不让妖怪把羊带走的本领,不在我这个矮小瘦削的小孩身上,而是在我的“信球”舅老爷身上。
信球舅老爷是姥姥的弟弟,是出生在太姥家的第二个男孩,那时,信球舅老爷已年逾60岁,但他的身材依然高大壮实,他有宽阔的肩膀,方正的脸颊和又粗又浓的头发,还有那件常常披在身上的军绿色棉大衣。这一切都暗示着信球舅老爷是个种孔武有力且一定能保护好花羊的人。而我之所以叫他“信球”舅老爷,是因为他的智力。
信球舅老爷在幼年时,发过一次高烧,据姥姥说,那次高烧持续很久,几乎严重到要夺走舅老爷的生命,家人们眼看他躺在床塌,日渐萎靡,甚至已经做出最坏的打算。
幸运的是,舅老爷在昏迷的第七天醒了过了,可是,他醒来之后,那种孩子心灵的敏锐和清晰的听觉都已经与他无关,高烧不仅夺走了他的一部分理智还夺走了他的官能。姥姥告诉我,一开始,舅姥爷反应迟钝和听力变差的现象还很不明显,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便越来越严重,所以,从那以后,这个本应健壮睿智的男人,走上了“信球”的命运。
信球舅老爷虽然在智力方面不如常人,但在生活所必需的吃饭和力气这两件事上,却远远的超出常人。在收割农作物,饲养牲口这些方面,他一个人可以干多个人的活计。每当秋忙,别人在田间地头筋疲力尽的歇息时,他却一直弯着腰,毫不疲倦的劳作。当我跑到他身边,喊他陪我玩的时候,他会支支吾吾的喊着。“不干活,没有饭吃。”
话说回啦,儿时的我,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属放羊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即累人又毫无乐趣的事。可是每逢不上学的日子,这件事总是落在我的头上。
好在,信球舅老爷会和我一起放羊,有了信球舅姥爷的陪伴,放羊就算得上是让人喜欢的事了。
秋冬季节,河坡和田梗上的野草都已枯萎败落,我和信球舅老爷趟着荒草上冰凉露水,把羊群牵到离村子很远的隐蔽农田里,那里有刚刚发芽的麦苗,那个时节,村里人还没有给农田打药,麦苗成了唯一能让羊羔们能吃的食物。
我们在选好的田地上,插一个木棍,然后把头羊的缰绳栓到木棍上,拴住了头羊,就控制了整个羊群的啃食范围。等羊群把木桩周围的麦苗梢子啃食完之后,我们再把头羊牵到新的麦田里。羊群的啃食并不影响麦子在来年里抽穗结种,但是如果羊群把麦苗啃食的太短太秃,村里人是会来教训我们的。
拴好头羊之后,信球舅老爷就开始忙碌起来,他跑到种过花生和玉米的田里仔细寻找,捡拾那些村里人遗漏了的花生秧子,红薯或玉米棒子,随后,他捡来很多干柴和枯叶,在地头升起一小堆篝火。
信球舅老爷先把红薯铺在火堆的最底下,再把花生放在火堆的边缘,这些花生如果距离火苗太近会被烤糊,距离太远了短时间内又烤不香脆,信球舅老爷每次都能把距离控制的刚刚好。他用树干穿起玉米,然后插在火堆旁的空地上,使之倾斜着接受烘烤,等玉米的一面已经飘出香气的时候再伺机转动树干,使另一面继续接受烘烤。
每次羊群才换一两个地方,我们就能收获许多种美味,通常情况下,花生先熟,吃过花生之后,再啃玉米,等玉米也被享用完了,信球舅老爷会刨出那些滚烫的红薯,它们被焖烤的软糯香甜,散发着诱人的气味。在嫩绿色的麦田里,一块烤红薯的颜色可是最暖和最艳丽的橘红。
春天时,麦田的雪融化了,村里人开始忙着给麦田除草喷药,这时,羊群就不能再像年前那样踏进麦田了。不过,每到这个时候,村外河坡里就会长满铺天盖地的野花野草,那些绿色的枝叶从一条条石头缝里钻出来,像一张由凌乱的绿毛线编成的大网,而白色的石头就是这大网的孔洞。他无边无际的铺在河岸上,一直绵延到远处的燕山。每次看到这个景象,我都觉得仿佛大河已经知道,羊圈里的干草所剩无几了,所以才急匆匆的长出嫩草来。
我和信球舅老爷把羊群赶到河坡里,任由它们四处啃食。信球舅老爷放下那根用旧布料编成的五色鞭子,挽起裤腿,到河沟里摸螃蟹,他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的砸到水里的另一块石头上,“砰”的一声,被砸的石头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瞬间就翻滚出一圈浑浊的泥沙,接着,信球舅老爷搬开石头,那些被震晕的鱼儿就翻着白肚皮浮了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可能还会收获一只慌不择路的大河虾呢。
我按照他的方法抓鱼,但是每每翻起石头,都只有些螺丝和贝壳,信球舅老爷挤着眼睛嘲笑我,彼时的他虽满脸的皱纹,但和我逗起乐来,神情依然像个顽皮的孩子。
为了安抚我的失落,他把我叫到河边,我们顺着河沟,在淹水的泥地上找到一些小洞,有些洞的洞口很小,咕嘟嘟的往外冒着水泡,有得洞口则有拳头大小,完全淹没在水中。
所有的洞都很深,里面黑黢黢的,仿佛随时都会窜出一条大蛇。信球舅老爷看着我,夸张的摇晃着手臂,他故作阵仗的逗我大笑。然后,他不由分说的把手伸到洞中,这时,他会突然转头,像我挑起眉毛,“嗷嗷嗷”的叫喊起来,仿佛他的手指已经被大蛇咬住了,当他看到,我被吓的大叫着后退几步时,他就挤起眼睛大笑起来。
他的手臂在洞内来回的摸索,不一会,神情突然一愣,然后缓慢的缩回胳膊,就这样,他就掏出来一只肥硕的大螃蟹。或有时,他的表情痛苦极了,当他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一只螃蟹正死死的夹在他的手指上。
信球舅姥爷有一千种方法烹饪他捉到的活物,我甚至觉的他可以抓住上千种小动物,在我的童年,信球舅姥爷简直可以是我的专职厨师呢,因为他的存在,我有时甚至喜欢上了放羊。
可是,1998年的冬天,也就是我第二次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冬天,信球舅老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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