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垂暮的老人,踩着竹梯,摇晃着身体爬上了破旧的屋顶,他倾斜着身体,踩着叠叠相扣的瓦片,走上屋脊。他骑坐到了飞檐上。
他的手里拿着竹编的簸箕和一个汤勺。他的身后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瓦缝里钻出来的一片片的狗指甲草,那些草本来是土褐色的,但晌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它们被晒成了刺目的金黄色。
老人开始哭泣了,他抽泣的声音很大,鼻息和哽咽一直传到村庄的大路上,大路上站满了人,他们仰着头,呆呆的看着,神情都弥漫着静谧和严肃的气息,没有人笑,也没有人流泪,因为流泪的人都聚集在那间老屋里。
老人将双腿盘起来,把身体稳稳地放在那条窄窄的屋脊上,他的右手挥动着汤勺,左手立起那个土黄色的簸箕,汤勺每一次被挥动,都重重的的敲打在簸箕上,砰!砰!砰!那圆形的簸箕在湛蓝色的天空下,仿佛是被他擒住的另一个频频鸣叫的太阳。
“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他的喊叫声夹杂着簸箕的和汤勺的撞击声,传遍了整个村庄。
“回来吧,回来吧。”他哭喊着,他的身体在屋脊上颤抖,他的头在不住的摇晃,他的喊叫有时是悲哀的嚎叫,但有时,在砰砰砰之声的陪伴下,更像是一首古老的献祭。
“回来吧,回来吧,为了你八个月大的儿子。”他哭喊着。
“回来吧,回来吧,为了你云南的爸妈。”他继续哭喊着。
“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他的喊叫像永不会停止的秋季的蝉鸣。
我背着书包,站在大路的树荫里,我知道这场面一定和“离开”有关,尽管彼时我对“死亡”一无所知,但这种诡异的场面有一种天然的魔力,它一定不是一种愉快的预示。
坐在屋顶的那个老人,是她的爷爷。
她是个很瘦小的女孩,皮肤很黑,颧骨上有斑点,她窄窄的眉间坠着一个小巧的鼻子。她的嘴巴很大,说话或者大笑时,就会漏出那排尖利稀松的牙齿,我常常幻想着把我的铅笔放在她的牙缝里,我觉得那种过于宽松的间距,甚至足以放下我的铅笔或橡皮。
她的头发即蓬松又焦黄,每次上课,她扭动着那个拨浪鼓一样的脖子时,她那乱草般的头发稍总是不经意的划到我的脸颊,那感觉是说不出来的刺痒。
她的脚很大,每次上课,她都会悄悄的把鞋子脱下来,然后把整个脚掌都贴在地面上。她告诉我,地面很凉快。夏天里,如果天气实在太热,她就用尺子在板凳下面挖一个浅浅的洞,然后,她把自己水壶里的水倒在洞里,这样,她的脚每节课都可以在这个浅洞里和稀泥,她的脚背和脚趾沾满泥巴,像污泥里的泥鳅一样来回滑动。有时她搅动的太用力了,那些泥点就飞溅起来,弄的我整个脚踝都是干裂的泥垢。或者,她干脆让我也享受那种凉爽,我也脱去鞋子,我俩四只脚,轮番在那个洞里和泥,那确实是个解暑的秒招呢。
我最期待的事,是每个课间,她从书包里翻出的一袋辣椒面。有时她会掏出各种方便面留下的料包,有时是倒在塑料袋里的南德调味,有时则是她从家里的厨房偷偷倒出来的辣椒油。这些东西,是我们难得的“零嘴”。
下课铃一响,她就神秘的埋下身子,把额头靠在坑坑洼洼的课桌上。她用衣服领子挡住伸到桌面下的手,然后小心翼翼的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包裹的紧紧实实的塑料袋。
她将袋子层层打开,那些辣椒面的味道就悄悄的爬进我俩的鼻子,她小心的捏一撮放在自己的手心,那些细碎的红粉末夹杂着白色的盐巴或味精颗粒,就铺散在她的手心。然后,我悄悄的把手伸到她的手前,很有默契的,她会把手心里的辣椒面分倒在我的手心上一小撮,她倒的时候,非常谨慎,生怕一不小心洒落了那些宝贝。那时,我们会用余光扫视着其他的同学,避免我们的美味被旁人发现,因为我们知道,这些辣椒面可是教室里的“硬通货”。
我们俩一起埋着头,用胳膊肘做掩护,把手心放在下巴前,一口一口的舔着那些辣椒面,每舔一口,那种麻辣的,刺激的味道就瞬间唤醒我们的知觉,引出许多解馋的口水。我们像两只在沙漠里行走多时的小野兽,肆无忌惮的用舌头勾舔着难得的清涧,那味道可真比姥姥煮的滋味寡淡的白菜萝卜好吃很多呢。
可是她的爷爷为什么要坐在屋顶,我暗自琢磨着。
“多可怜,儿媳妇一早上吊了,晌午才发现。”一个老人坐在路边石头上,敲着烟杆说。
“我昨个还看见她在院里头喊她女儿吃饭哩,好好的,咋就这样了?”一个抱娃的妇女,说着把娃放到地上,那娃脚一粘地就哭叫起来,他不愿意自个站着。
“她男人,一早出门就又把她锁家里了。”一个男人插着腰,对抱娃的妇女说。
“哎,锁了八九年了,你看她大娃都多大了。”老人吐出一口浓烟,那烟在空气中缓慢的散开,直呛人的鼻子。
把一个人锁在屋里八九年,我听着,觉得不可思议,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蓬头垢面模样,把一个人锁起来,锁了七八年?我继续想着,我的同桌的妈妈被锁了七八年?我实在不敢相信,可是,我的通知,她只和我分享过辣椒面,从来没有说起过她的妈妈。
“她的小娃也在身边,哭了一个上午,被发现的时候,都哭不出声了。”男人说。
“她的小娃多大了?”妇女侧着头问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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