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下来掬我脸的时候,嘴唇哆嗦,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他努力的撑起松垂的眼皮,把眼角的褶皱都抬到了额上,他的瞳孔露出的多了,我映在里面的身影就愈完全了。
那是我们彼此最后一次见面,我的爷爷,他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走了四十里山路,从大山沟里赶到姥姥家,跟他的两个孙子告别。
他的蛇皮袋里,装着半袋子煮熟的鸡蛋,大部分都在颠簸的路上挤压散碎了,蛋黄和蛋白在袋子里混着,溢出浓烈的香气,这是童年的我,唯一记得的,关于他的最后一幕。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我和哥哥及舅舅一家坐着一辆有绿色篷布的三轮车赶往县城火车站,行李挤在前面,我们挤在车尾,车子是在姥姥的一声声叫喊里开动的,她大声喊着,“调羹,调羹拿没有”,并慌张的跑过来抓住车尾的挡板问我的妗子,一个怀抱着刚出生孩子的年轻妇女,车子的发动机把行李震的左右摇晃,她一手扶着箱子一手抱着小孩,大声的回应“拿啦,拿啦”,话音立即在车声隆隆中消陨,姥姥摆着手也即刻被淹没在四起的扬尘里。
两旁的屋舍在夕照的氤氲里向后滑去,那些屋子在抖动的车尾视野里像是抖动的橘黄的皮影,那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看到那些褶皱的颓败屋舍。
我是被众人的衣襟裹挟着塞进那列绿皮火车的,它活像一个体型巨大的菜青虫,满满一个站台的人都是它的盘中佳肴,它的嘴巴十分窄小,在那样短的时间里进食,只得将人们生吞,像吞进一滴黄豆叶脉上污浊的泥浆。我也被它不加咀嚼的吞食了,身边的人瞬间成了些大块的灰色牙齿,在狭小的门口里来回挤咬,把我的衣裳啃的愈发皱巴,整个人也颠三倒四堵在那里,直到后来者手忙脚乱的将我塞了进去,这才发现,人们横七竖八的拥在这个大豆虫的胃囊里,俨然已经液化了,彼此粘连成了一片了.
我们坐在毗邻的三个座位上,座位底下是供放行李的空区,那里就成了哥哥借以熬过三天三夜的绝佳选择,那时他十三岁,身型比同龄人矮小,蜷缩在座位下面,也像一兜卷曲的行李似的,睡了一路.而我不愿曲卷进去,不愿自己成为一个行李,我宁愿蹭在座位一角,打着哈欠眯着眼睛忍受众人的来来往往.
我是在恍惚中也是在黑暗里被人推搡着下了车的。冬天的某个夜晚,干冷的西北风给了我一个颤抖的环抱,妗子抱着孩子、我们提着行李跟着熙攘的人流走向出站口.从列车到出站口的那段路上,灌满了干冷的让人瞬间嘴唇崩裂的风,银白的月光、行李的碰撞声、以及我的臆想---我的父亲他长什么样呢,他是不是有胡子,他看起来老吗,他会不会抱住我......
昏暗的出站口,路灯比人更疲倦,那些斑驳的黄光如同一份勉强的施舍,无精打采的悻悻的放在那里,人们在招呼的碰撞中苏醒,熙攘着,叫喊着...
恍惚中我在昏暗的光影里听到舅舅在和几个男人寒暄,我看到几个黑色剪影拉过行李,哥哥和我站在一旁,我借助路灯极力的搜寻着心中的秘密,在一堆乱糟糟的黑色剪影里寻找.然而不过一会我就又被推搡着,喊上了车.
汽车玻璃划过路灯,把每个光点都拉成长长的彩色弧线,我疲累的斜躺在车后座上,头靠着车窗,冰凉的玻璃驱逐了长路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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