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警察局来电话了,张强那小子故意伤害罪应该是没跑了。放心吧,姨妈对他那样的好他还敢对您放肆,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又一个侄子走进来说。
哦,原来那出老千的侄子叫这名字。
“二娘,我打听过了,这医院没有vip病房,”一同样肥硕的女子走了进来,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瞟着我和老李头,“看来您只能和他们俩暂时将就将就了,等过两天咱们就换家医院。我朋友都安排好了,就去他那里,全vip待遇,听说那里的护士祖上都是伺候过慈禧的,伺候您刚好合适!”
“三姐呀,我的亲姐啊,我就说吧,您今年就是有这么一遭的。看吧,当初就该听张大师的,您也是,不就是再花个万八千的,这对于您来说算得上啥?何苦受罪呢?张大师法事一做就都能解决的事!您瞧瞧!”
…
我看着我们病房这“门庭若市”的景象,还真是有些恍惚。从前只有我和老李头的时候这病房几乎是无人问津的,可现在却突然变得像开业大酬宾的家乐福生鲜摊位似的。我时不时的应付着对他们笑笑,又不时朝老李头看去,可他却像座木头桩似的,就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眼神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漩涡,机械的旋转,要抽走他的整个大脑。
夏侯的亲戚们像一群没头没脑的苍蝇一样不停地在病房里乱出乱进搅得人不得安宁,最后还是小黑又站了出来。她和我和老李头的主治医生一同怒气冲冲地进了病房呵斥住了各位侄子侄女,众“晚辈们”看见有医生来了才不敢继续下去,嘟囔了两句便往外走去。可夏侯却突然像吃了枪药一样,呵斥住了临阵退缩的子侄们,又对着小黑他们嚷了起来。
“你们医院就这服务态度?是欺负我没钱还是欺负我没人呐?本来没个vip我已经够烦躁的了,还得和个疯老头还有个半大的小子住一起,不知道我一女的有多不方便?”她一边轻蔑的左右瞟着我和老李头,一边还不忘记将一根肥硕的手指头在医生护士面前指指点点。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小黑还是沉不住气的。
“小丫头片子你懂个屁,我咋知道他俩大男人会不会对我图谋不轨,有啥见不得人的想法!”
我心里暗自叫苦。
“这位病人,请您冷静。您的要求我们都会考虑,只是现在医院床位紧张,况且您的病情实际是不用住院的…”
“呸!别唬人了!你们医院就只会圈钱…”
夏侯已经渐入佳境,看着她口若悬河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周星驰电影里那些可以把死人骂活过来的丽春院泼妇们。实在令人生畏。病房里渐渐又挤满了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夏侯的亲戚和其他的旁观者,一时间热闹非凡。本来就像蒸笼一样的病房里更是让人无法呼吸,我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夏侯舌战群儒,实在插不上话,也没有半点观战的兴趣。就转头示意老李头出去透气。我转过身去,看见老李头已经没有继续保持方才盯着天花板的姿势。而是斜躺着,用右手手肘支撑着身体,饶有兴致的看着夏侯“口吐芬芳”。我看着老李头,可老李头并没有发现我看着他,他是如此的专注,如此的认真,看着眼前这充满无厘头的一幕。我正纳闷他怎么突然对泼妇骂街感兴趣了,就发现从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了一种难以察觉的神色。是羡慕的眼神,我确信无疑。那是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住的自卑情感,却又有着一种本能的想往外冒出的态势。就好像扮演太监的电影演员在表现角色渴望占有女性身体时一样,又是羡慕,又是无尽的无法改变的自卑。那或许就是他一切言行的根源。
“嘿!”,我朝老李头打了个暗号,他回过神来,“走!”,我又朝他示意,可他还是愣在那里。我也没了耐心,直接走了过去,拿起香烟火机就拽着他溜出了病房。
我俩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是非之地,默契的来到了秘密基地。熟练的点着两支香烟并递给他一支后我才真的放松下来。
“我说,你今天是咋了,丢了魂似的?早上起来我就叫了你半天,你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嗝屁了呢!”
他点了点头,没有理我。
“以后可有我俩的好日子过喽!看那老阿姨的架势,可真不是个讲的通道理的人。”
我看着老头,他却依旧没有理会我,只是一个劲的抽着手里的烟。一口,一口,又接着一口,眼神也是直愣愣的没有神采。我以为是夏侯来了刺激到他,就没有再同他说话,把剩下的半包烟塞到了他手里,就转身走出了楼道。
下午的时候,我收到了徐医生给我开的胸片单子。兴致勃勃的想要跟老李头炫耀一番,可找来找去都没有他的身影。我也没再多想,就让小黑陪着我到一楼照了片子。我们一路下楼,四周的人见我身形消瘦,右胸上又插着一根管子,纷纷避让。就连那些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见了我也都是一脸的怜悯。我们一路来到了胸片室,小黑没有进去,就在门外等我。我面对着四周嗡嗡作响的巨大机器,心里却是兴奋的,满心期待着自己的气胸已经治愈,这也就意味着我离放纵的日子已经不远。
检查的时间不长,大概只用了三五分钟。出来的时候我问医生这样的胸片辐射大吗?他回答是有辐射,但影响不大,只是近期不能有要孩子的打算。我回答那就可惜了,本来还想强弩之末再争取一下。
又过了个把小时,我拿到了检查的结果。果不其然,我的气胸已经康复,胸腔里没有气体,伤口也愈合了,只要不要用力过猛或者情绪太激动就没有大问题了。徐医生明白我的情况,就让我今天下午就拔了管子,晚上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我抑制不了自己的兴奋,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跟小黑分享出院以后的打算,但却没有注意到她低落的却又不能表现的神色。
快要晚饭的时候,医生到病房里给我拔掉了一直插在我右胸上的管子。整个过程只用了两三分钟,我感到意外,本以为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但实际就只是滋溜的一下我就和排气瓶说了再见。拔完管子以后,老李头还是没有回来,夏侯跑出去下馆子了,我也没见小黑,就一个人吃了晚饭。独自一人呆在病房里,方才的激动心情渐渐的淡去,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往下掉落,天的颜色也逐渐让人感到压抑。我往嘴里不停地喂去米饭,干干巴巴的咀嚼着,整个病房空空荡荡听不到一点其他人的声音,我突然感到有一丝的不舍和寂寞。却又突然觉得自己矫情,只能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晚饭后,我一边在小花园里溜达着消化晚饭,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大致确定了是要去北方,但具体的地方还没有想好,才觉得生命不够用了,想多要一些时间,西北,内蒙,东北,都看看。但也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幸运的人,只能做选择了。
我在花园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就突然听见一旁的老槐树上传来有人叫唤我的声音,不用想,定是老李头没跑了。我走过去抬头往上看,果真是他。他叫着我的名字,邀请我一同跟他上树看天空被树枝树叶分成无数碎片的景象。但是我还是拒绝了,又要他赶紧下来。虽然知道他此时脑袋并不清楚,但还是想跟他道别,原来我俩谁也没送走谁,还是要各自赴死的。我朝像只老猴子一样趴在树上的老李头叫嚷着,他这会倒是听话,一溜烟就从树上滑了下来。他好像树袋熊的动作,整个人盘绕在老槐树的树干上往下滑下来。在他落地的时候,我看见他穿着半截裤裸露在外的大腿被树皮和零枝散叶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好像被什么动物给挠了一样。
我走上前询问他要不要紧,可他却全然没有在意,打开了我的胳膊就小跑到我的前面,然后像扎马步一样的半蹲着。
“上来!”
老李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雄厚,朝背后的我叫了一声。
“啥?什么意思?”
“上来!我背你!”
“这啥意思,你背我干啥?”
“少废话,叫你上来你就上来!”
“你要背我上哪儿去?”
“回病房去!”
“那我自己能走,你老胳膊老腿的,我再把你压嗝屁了!”
“你不上来我就要死在你面前,快!”
我没了办法,只好依他。就两手勒住他的肩膀,纵身一跃上了他的脊背,他随后双腿一软,可又撑了起来,挺了挺背,往前开始走路。
他背着我,我趴在他的背上,俩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往楼上爬去。我在他的背上,看见他佝偻又突出的脊柱像锋利的刀子斧子一样快要穿透他的皮***壑纵深的皱纹密布在他干瘪萎缩且发黑的脖子上。随着他一声声低沉的喘息声,我们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爬,我把脸往他犹如大肠一般的脖子上凑过去,看见几根细小的泛黄的汗毛互相依偎着,蜷缩在他叠起来的老化了的肉里。我轻轻吸了口气,在他针水和汗水混杂一起的体味中, w.ukanshu.m我闻到了那股死亡的气味。
“老李头,你要死了。”
在黑暗中,我平静的说。
“嗯。”
我们又没有了话,他就继续背着我往楼上爬。我的小腿在黑暗中触碰到了他的大腿,他腿上有一滩又热又粘稠的液体。
在快要到病房所在楼层的时候,老李头歇了下来。他一把我放下,整个人就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说不上话。我就在旁边站着看着他,也无话可说。两个人就被淹没在了黑暗里,只听见他大口大口的喘气。良久,他才又开了口。
“好久以前,我们家还没来到广西的时候,大概是我曾祖父,清朝那个年月里。家里出了个败家子,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底都败了个干净。”
他坐在地上没头没脑的说了起来,又点上一支烟,连抽了几口都没有缓过劲来。
“那就是我的祖先,”他继续磕磕巴巴的说,“可后来他明白事理了,戒了大烟戒了赌博,想好好过日子。可家底都没了,咋办呢?”
他对着黑暗的深处一个人自说自话,又好像是在说给我听。
“那只能从头做起了。我的祖先,他就到我们那里的一条大河旁背需要过河的人渡河。他背啊背,一日接着一日,一年又是一年,背啊背,背啊背,背啊背…”
“背啊背,背啊背…”
他就对着黑暗的最深处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几分钟以后,就咽了气,地上已经是一滩淋漓的鲜血。也不知道他的那个祖先最后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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