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鹤庆洱源交界处,巍巍群山中,隐藏着一伙杀富济贫的好汉。为首的好汉因为口齿不甚爽利,姓张,官道上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张结巴。这张结巴既劫富济贫,也收过往客商的年例。小时候跟大伯给张结巴送过两回年例,说穿了就是买路钱。
将近年关,某个吉日,送年例的大人们眼上被蒙了黑布,捆了双手,串成一串蚂蚱,前后有持枪土匪押送,送到山上来,关进小黑屋。土匪们杀鸡宰羊,好酒好肉招待一番算是回礼,酒饱饭足,一串蚂蚱又由小匪牵了下山。张结巴骑个高头大白马,马脖子上铃铛呛啷呛啷响。镇中小孩子家家就坐在张结巴肩头上,扶着大蓬花白头发,看满山的红杜鹃争奇斗艳,莺飞草长。再看那串蚂蚱,一个个步履蹒跚,一脚高来半脚低,恰如弱柳穿鱼,歪三倒四,镇中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张结巴也来了劲,喔哇哇起个大嗓门,叮叮当当一串话语,不知道什么戏文,直震得镇中双耳发臌,头疼欲裂。那些手下弟兄一个个献媚道:“爷,你马上封侯耶!”喜得张爷更把镇中托举到头顶。
却说没有人再舍给镇中吃食,还没走到村口就被赶出村去。没奈何,镇中想到投奔张结巴去。
凭着稀疏的记忆,密林中转悠了两天,来到状如马鞍的马鞍山下。隐秘处就是记忆中的小木屋,横三竖四,青瓦覆顶,园木垒墙,牛粪勾缝。记忆中的热闹场景没有了,只有两条栓在廊柱上的大黄狗在狂吠,把个铁链挣得铮铮响。镇中不敢靠近,隐在乱石间静静地等待,希望有人听到狗叫出来看看,自己好迎身上去。左等右等不见有人出来,站累了,钻进乱石堆,藏身小孔洞,头里脚外,悠悠歇息,不觉间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叮咚叮咚,沉闷的铃铛声敲醒镇中。太阳早已落山,天色昏黄,镇中直起身,看见两个极老的老者佝偻着腰,吆吆喝喝,赶着一群牛羊朝木屋走去。待牛羊过尽,镇中猛地跳出来,在老者身后喊一声:“爷,”被一老者横扫一棍脚髁上打个正着,头重脚轻扑落地上,老者丢开棍提起钵大的拳头劈脸打来,待看清是个小娃娃,突地收了手。镇中看到满是刀疤的脸,那是一张庙里雕塑匠随手涂抹未经打磨的恶神的脸,闭了眼仍觉心慌。另一个老者道:“日鬼!吓杀老夫也。”走了上来,板着脸,恶狠狠地问“你小子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不说实话,这里是荒郊野外,整死你就好比踩死个蚂蚁,说!”脚底板粘着镇中的鼻头,镇中仰着脸答道:“我是鹤庆西甸杨家人,跟父亲送过几次年例,每次来都和张爷骑的马。”老者道:“既是衣食父母且是故人之子,请起,请起。你先到堂里歇息,我和王爷安顿了牛羊,却来跟你说话。”说着引镇中进了正屋。
正房是乡下的老式平房,镇中几年没来,还是印象中的模样。正面墙上一个大匾,《仁义堂》三字大隶书,笔势飘逸,雕功精到。左壁上挂了几块腊肉还有几挂香肠,右壁显眼处贴着一个猪头,细看是两个木楔子穿过眼窝订在墙上,中间地上一个方形火坑,十几个树墩草墩围了圈散在四周,看得出平日里弟兄们就围着火塘议事了。角落处一个床,上面一堆看不出原来色彩的铺盖卷。屋外房檐下吊着几串凉干了的萝卜叶。
传说中的土匪窝原来是这么个样子,镇中不觉呆了。小时的新鲜好奇和紧张,一下子化成了无比的失望,镇中默想要如何逃脱出去。
两个老者怀抱东西进了来,放下东西,扒开塘灰,尚有余火,架上干柴,拿过斗笠扇了两下,火便突地升起,明明灭灭,照亮满屋。一个老者招呼镇中,镇中走过去靠火坐下,默默地看着,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就着火光,从脸上镇中看不出老人年纪,七十多,八十多,也许九十多,但手脚麻利极了。脸疤老者在铜锣锅里加点米放好水,从墙上掐下一节香肠,腰里摸出短刀,嚓嚓嚓,晶亮的香肠片,片片飞起,纷纷扬扬飘落锅中,地上捡颗洋芋,三两转便剥好皮,在手里横七竖八,指头大小的洋芋块争先恐后冲进锅里,看着比惯会玩刀的二哥还顺溜。
锣锅焖饭是镇中的拿手,三焖三歇,就着余火再把每一面都烤个遍,四面金黄不能有丁点焦糊,那才是手艺。
看着每一步和自己叠模叠样,自以为的独门秘计却是大众常识,感觉相当的不受用。锣锅冒出吱吱白气带出来的香味,直透到后脑,让镇中坐不住了又不敢造次。另一个老者拿个破锅出去,舀两瓢清水,架在火上,出门口抓把干萝卜叶揉进锅里。水开了,萝卜叶约莫也熟了,墙角提过黑不溜秋的袋子,抓两把灰不灰黑不黑的粉来,一边撒进锅里一边拿筷头快速的搅拌。随着哔啵声,锅里的糊糊慢慢变稠,撒了点盐,哔啵声没有了,不稀不干只是更稠了,拿两个破盘进来,分了两半出去,镇中听见狗在舔食,噼哩噼哩,很响。老者回屋,墙角酒坛舀了两碗老酒,递一碗过来,镇中看见土碗歪斜不周正,碗里的酒很浑很冲鼻,忙说:“不会喝酒。”老者打开锣锅,递给镇中两根粗粗的竹筷头,“你是贵客,这是你的吃食。”和另一个老者一人一碗酒,就着糊糊对饮起来。镇中怔了一下,本想推让,然而,多日没有正经进食,香味着实诱人,架不住肚中馋虫,抱起锣锅,三撬两不撬,片刻功夫,风卷残云。
老者见镇中吃完,舀半瓢清水进锣锅,架到火上,顷刻水滚,出去屋檐下捡了半把梅干,丢进锅里,说来也怪,满屋子瞬间弥漫着酸梅的香气。
“山寨清贫,没有好东西招待贵客,多有怠慢,还望海涵。刷锅水煮老梅干,酸香可口,消食解渴,你将就着对付两口吧。”老者道。
镇中早已按耐不住,端起锅来边吹边喝。
夜风很静,屋顶偶有飞鸟停歇,狗的脚步声和铁链摩擦声便抖然响起,很快又归于平静,寂然无声。
火塘边,两个老者脱下羊皮褂,向着火斜靠在木墩上,一口小酒,一筷头糊糊。极慢地,一筷头糊糊,一口小酒,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偶尔,明灭的炭火发出嗒一下的单音,伴随着轻微光亮,镇中看到两张斧劈刀削破抹布般的老脸,恰像两个活死人,但感觉活死人两眼圆睁,双耳倒竖。
良久,镇中听见有人啜了一大口酒,喉结咕噜了一下,暗黑里声音有些凄厉。
“小子,土匪的饭你也吃了,该说实话了。假话嘘嘘,你该听说土匪的规矩?”
振中忙把早在脑袋中编好的故事先回炉了一遍,欲言又止,起身恭了一下,“二位爷,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章,立早章,和张爷一个音,同音不同字,甘州人氏。原来在老家时是个秀才,乡邻为了少缴些捐税,把田产记挂秀才名下。不想黄河溃口,灭田毁屋,没了田产,官府生出个人头捐来。你想,饭都没得吃,哪来的银钱缴捐?气不过,领人到府衙说理,时运不济,恰遇太平军在南方图谋大事,官府硬污我聚众造反,派官兵剿杀,合族遭了难,就我一个人逃出来,流落在江湖,天幸遇到张结巴张爷,让我当了师爷。张爷豪气,我也看住张爷,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对了,这位爷姓王,太平军的一个异姓王,我们都叫他王爷,待会儿让王爷给你说道说道。王爷可是三十年没有开金口了,我看你爷俩有缘分,你爷俩慢慢细聊。先说你什么来路?到此目的何为?”
镇中见问,脑子里又筛选了两遍,几个月来经历的人事让他深深悟道了言而无忌的教训。藏巧于拙,示之以小方显其大,吃饭家什成了惹祸道具着实是赔本的买卖。身处土匪窝,深山密林间,口无遮拦,说没就没了,象风一样轻。
镇中慢慢答道:“回覆二位爷,我是鹤庆西甸人,爹是世堂,金堂玉堂是我叔伯。家里硬要舍我到鸡山当和尚,当和尚娶不了老婆,我逃了出来。小时候来山上,张爷还托我在头顶。我不想回家,宁愿象书上说的,上山落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哈啦啦,两个爷突地狂笑起来,章爷朗声宏亮,王爷銮声阴测,就像白米饭里掺进了一把白石子。
“小子,”,章爷道:“听说书听多了吧,你没有看见我们吃什么吗?你方才吃的那么好是你客我主,山上待客之道,见面礼就一顿好酒好肉。听好啦,小子,要入我伙么纳投名状来。我看你既非杀人越货之徒,又非逼上梁山之辈,家事叮呱就出来入伙,过两天耐不住山上寂寞又跑回家,你当我们山寨是你家屋后场坝,想出来溜达就出来溜达?”
“我不当和尚。”镇中嗫嚅道,声音里满是惊恐。隐去的勾当如同看西洋转筒,一幕一幕摆在眼面前,那场景有时单幅有时重叠。脊背麻痒,就像千百只蚂蚁在脊椎骨上蠕动。一粒汗珠从额头滚下,打了右眼睫毛一下,砸落地面。镇中似乎听到巨大的声响,感觉溅起的灰尘弥漫满屋,几乎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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