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镇中翻山越岭,急急忙忙赶回家。从下路往上走,远远地看见母亲在家门口手搭凉棚往山上张望,走到背后仍浑然不知,看母亲有些焦急,便高声叫道:“妈,我回来了。”母亲被吓了一跳,转回身,看见镇中长发油腻而且板结,赤裸上身背个烟卷,新裤新鞋却很扎眼,面色更显枯黄,脖颈像根黑炭,指间满是油泥,不觉悲从心来,一把搂住镇中,放声大哭。镇中也不禁滚滚泪流,几个月来,越林海跨深涧,阅历世间百态,受尽旁人冷眼。在家里,虽然受些兄弟挤兑,还有父母疼个冷暖。想到这,反手后背掏出块糖塞进母亲口里,母亲被噎住喉咙,一把推开镇中,感觉是糖,又悲又喜,哽噎道:“你个死丫子,赶紧回家。”
镇中感觉家里没有异样,问道:“我爸呢?祠堂里锣鼓家什响,哪家请客?”母亲没有回答,只说:“我烧点水,你洗洗头洗洗脸,洗个身子。”说着进厨房忙碌起来,镇中无事,枪架上挑条单刀,就院中舞了起来。
闻到肉香,丢开刀,镇中跳进厨房。火塘里的烧壶扑腾着冒出热气,炭火正旺。母亲正往通红的炭火里放上两片一指宽巴掌大小的火腿片,镇中进来,母亲递过火钳,回身拿了个大土碗,可劲儿盛了一海碗饭,尖顶上顶了两块油腐乳。镇中接过来,把两片烧得吱吱冒油的火腿,披挂在腐乳两边,拿滚开的开水盖头浇下,也不管烫还是不烫,呼呼啦啦便吃起来。
母亲看那吃相,又是心疼又觉得好笑。
“饿死鬼,没人跟你抢,慢慢吃。”沉吟半晌,接着说:“儿呀,这些时日可苦了你哇。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么远的小县城生发出那么大的一件大事,要开师范了。祖培先生婆娘王姨都说那东西是大地方才有,边远小城有这种一等一的大好事,比中大签还难。王姨姑娘灵儿,你颖姐你杨梅妹,都去了,听说以后当女先生,那有多好。你看妈这肚皮死不争气,生不出个好闺女来。”镇中抬头看了看母亲,见一脸的悲戚,不敢接话,只顾低头吃饭。
母亲顿了下,又说:“灵灵梅梅都太小,学堂也没有盖好,听说年底才正儿八经进去,现在先过去读什么预备生,先去习学习学当先生的模样。祖培先生可高兴了,十里八乡的请客,三天三夜,还请人唱大戏,今天是正客,个个都去。你大伯二伯也要请客,两家并在一起请,你爸许下帮衬两头大肥猪五腔羊外加二十块光洋,到时你再放开吃。今天刚回来,先生家客人多,你就别去了。明天我领你挨家挨户先去磕头认个不是,求求大家原谅你人小不懂事。是了,你二伯从山外请好唱大戏的,也是连唱三天三夜,先生家还有今天明天,后天先生家结束,族里头全部人马又集中这里。唱戏师傅锣鼓家什已经在你大伯家,去了十头骡子十匹马才驮回来。听说大师傅吃饭家什更要精贵一些,明天派人去接大师傅时一发请了来。”
饿急了,头一片火腿囫囵吞下,这第二片,细细嚼来慢慢咽,真香,只是肉皮没有烧透。吃完饭,镇中把肉皮丢入口中,左边嚼右边嚼,竟嚼出满嘴的浆汁。听到说唱戏的家什,很劲地咽了一下,忙问:“过年得的红彩哪去了?”
母亲没有接茬,恨恨地瞪了镇中一眼,声音变得局促起来:“后山倒了棵大树,干死几年了,前些天才倒,横在路中间,上山下山都不方便。你爸你哥他们今早上山去把那棵树砍了回来,正好请客时烧火用。先生家快开席了,让我回来看看你爸回了没有,就等你爸他们几父子。你看你看,倒把你巴望回来了。”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
听见外面响动,镇中忙迎了出去,看见父亲和几个哥每人一担柴鱼贯而入,一个个嘘嘘喘气,正要问安。不想世堂更不打话,甩脱两头柴火,抄出扁担,对着镇中兜头一下,扁担应声断成两截,接着窝心一脚,踢翻镇中,扎起马步,抡着半截扁担劈头盖脸舞了下来。“儿呀——”,母亲大哭。镇东见状,丢开柴担,从背后跑过来,双腋下插过,一跤丢翻世堂,死死按住,回头对镇南镇北们叫道:“快去喊大伯,人喊得越多越好。”镇东力大,世堂挣扎不起,只得遍操自家祖宗十八代的叫骂。
吊在祠堂里,镇中醒了一次,看见下面摆了一碗米一碗饭,饭中直插了一双筷子,一块方方正正的生肉上插了三只香,送死人,镇中知道。
再次醒来,听见河水响,身上裹了草席,动荡不得。迷迷糊糊中看见阿正叔在戏水,向着镇中喊道:“镇中,镇中,你下来跟我玩。你躺的石板是个斜坡坡,你动一下,你动一下,你脊背随便翻一下身子就下来了。喔——呼——,喔——呼——,好玩耶,好玩,太好玩了。”看见阿正叔像鱼儿,游上游下,快乐非常。突儿又看见一群人对着镇中招手,吵吵嚷嚷“入我们伙来,入我们伙来”。
镇中有些心动,浑身燥热,头上身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凉水里面泡一下肯定非常舒服。
正准备扭动身子,翻身入水。“
儿呀——儿呀——”,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响起。
“别光顾自个哭,你两个下面好好挡着,站上来点,别滑落到河里去。秀梅你不用怕,是你兄弟,把灯打过来,我一点点打开。”老道的大姐经常一言九鼎。镇中嘤嘤唤了一下。“起虫了!”秀梅惊道。
“别怕,别怕。”兰香边说边和母亲一把把扒拉下森森白虫,随手甩进河里,瞬间听见河里面有鱼儿跃出水面抢食的声音。
拾缀停当,把镇中抬到平整处,换了套干净衣服。计议着把镇中藏在哪里,看这病势少了月余肯定医不过来,需要找一个方便招呼,又万万不能让世堂知道的地方,思来想去没个招数。
“灯下黑。”秀梅道:“放我屋里最安全,女儿家闺房男人不会进来,世堂叔根本想不到。父亲在磨房很少回来,我跟我妈或梅儿睡。”
“秀儿呀,你人漂亮又这么明事理,难怪那么多小伙子喜欢你。你说的极是。要是你爹晚上回来家住了,你过来颖儿房间睡,你们几姊妹**丫子都不嫌臭嘛。别让梅儿知道。”说着,大姐指向小幺妹,“你回去装作没事人一般,别跟镇东兄弟说,你也不要过来看。好,就这样定了。回去吧。”
“回去吧。听大姐的”竹香道。
闭了灯,一行人背了镇中匆匆回来。在秀梅闺房,拿竹片剔尽坏肉,用药酒把伤口洗了一遍又一遍,看着一个个深又大的口子都让人落泪。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不要说生身父亲怎么下得了狠手。继而一想,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刺藜蓬长不出人参果来。也罢,只得叮嘱镇中,吃喝拉撒都在房中,不管外面什么人来,生发些什么事,概不得发声,更不许出来。一番交代,看看也无不妥,三姊妹各自归去,悄悄安歇。
下半夜,世堂说吃坏了肚子,要出去放空肠胃,看看婆娘,似睡非醒,轻轻下床,提把锄头,开了后门,悄悄的出了门去。
来到河边,没了镇中,只留下一块奇臭难闻的草席,上面满是血痕,吃了一惊,想起父亲生前经常教导“子不教父之过”,祖培先生也说“子不教父之过”,不禁悲从中来,长跪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有早起的乡邻来报,昨晚下夜听见狼嚎,今早不见了镇中尸体。杨家闻报,金堂玉堂世堂忙带三婆姨,领了镇东兄弟,杨康杨颖,义山义忠,秀梅杨梅,来到滩头,一起跪在河边,对着草席,放声悲嚎,哭声盖过河水,声达八荒。乡邻们听闻,也满是悲戚,劝住众人,焚烧草席,撒入河中,就当了火葬然后再补水葬。
几天来,远亲近戚,邻村近寨,每天都有人来吊问。除了陪哭,到了饭点还得招呼来人吃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当儿,大姐二姐乘隙到后山老杉树上刮下些汁液,敷在镇中伤处。各位看官,老杉树上的汁液治疮毒最灵,一帖拔毒,两帖痊愈。但必须是红皮的老杉树,白皮的不灵。
却说用了三五帖后,死肉红润起来,还长了一层膜。这一天,兰香叫杨康捉一些蟑螂来,洗干净后,剪了翅膀,除去肚肠,捣做肉泥,再拿烧红的松枝木炭碾碎,拌拢在一起,隔天就要一包。镇东兄弟闻言,过来问询。答道“是给杨颖做吃的。杨颖打小体弱需要大补,当女先生没个身子骨哪成”,对大伯母的话大家有些不相信,颖儿瓷实,也许内疾,女儿家的事不便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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