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被逼问甚急,想起《水浒传》中三打祝家庄的石秀卖柴故事,杨斌双膝跪下恳求道:“大哥,实不相瞒,我从很远的云南来,只因家中遭遇变故,没法子活下去了。祖上有一支从云南迁来东北,爷爷辈还互有书信往来,到我这一辈,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里。老家实在活不了口,无处投亲,大哥救我。”说着便哭出声来。
“起来,起来,快快起来”老板道:“遇到我说明我哥两个有缘。俺们隔壁屯老辈人就是从云南大理军戍过来的,他们自称白子屯,上几代人故去后,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白子话了。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来投周保中?周保中就是个白子。”杨斌见瞒不住,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睛却瞟向身旁案桌上的解腕尖刀。
老板道:“兄弟莫慌。但凡来小店吃饭的,没有哪个会拿大头票子出来。吃一碗面你拿一桌大席的钱来付账,看出来你不知道俺们这嘎达东西贵贱。不过你放心,我也是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会把你卖给日本人。开这个店也就淘个口,早先爷儿一起,我只搭把手,老爷子走了,我自个撑下来。现如今小鬼子看上这片地儿,要开个什么工厂,月底这些都全拆了,前晌打发她们娘儿先回了娘家,我把剩下的家什面粉处理以后,也要回乡下去。有谁想当亡国奴呢?你看那些学生娃大都流亡到关内去了,有血性的参加抗联。我一个厨子,啥也干不了。世道如此,也有心杀敌,奈何拖儿带女,只有看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了?兄弟,开店的大都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衣食父母的一个小动作,都看在店家眼里。像你这样的热血青年见过多了,我不会加害你,你大可以相信我。”
杨斌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对方看穿自家底牌,而自己却不知道对方安什么心。一个小小的举动居然暴露自己的行踪,绕是千般细心,也有做不到位的功课。只要店家吼一嗓子,门口走过去的鬼子巡逻兵就会一拥而入,自己根本无形可遁,出师未捷身先故,唯有死守秘密了。好在店家没有呼叫,也许是看见自己紧盯着案桌上的尖刀,杨斌这样想。而店老板则看到杨斌虽然话不多,但眼睛不离案桌左右,久历江湖的人都知道:不怕刀出鞘,就怕地无缝。说的是对方纵便是个狠角,只要自己有退路那就有回旋的余地。生存的底线设定,时移世易,往往在倏忽之间的判断上,就像逗狗玩,稍有闪失,莫名其妙会被咬上一口。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街上明晃晃的太阳下不时有巡逻兵走过,差不多半袋烟功夫,店老板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慌,”杨斌想笑,心想我才不慌呢,紧张的是你,同时也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些什么药,便默然不作声,听对方继续说道:“前儿有一伙皮货商在我这吃饭,内中有一个拉下良民证,是个哑巴,看照片上样貌倒和你有些相像。那伙人踩了土匪尾巴,被撕了票,一个没有回来。听说抗联在完达山和小兴安岭一带活动,你可以在那些地方找到他们。你看,这个像不像你?”说着从碗橱底部摸出一个小卡片来,照片黑呼呼的,除了照片上的人嘴唇有点肥大以外,倒还有几分相像,恰也杨姓,杨斌点了点头。店老板又说:“兄弟,从今天起你就是哑巴了。小鬼子外紧内松,一般不在街面上拦人盘查。看见鬼子兵胆气要壮点,但千万别多看他们。我给你买车票,坐火车到哈尔滨,再转汽车到三河省,进山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火车上,杨斌听男男女女那些人大声说大声笑,看他们表情似乎在相互戏谑,但语速太快,大半听不懂。有人凑过来唠家长,担心露馅,杨斌没有搭腔。车上有小摊贩不时的来回兜售着烟酒糖果,买了点日本糖,吃了一小口,感觉怪怪的,看看没人注意,从开着的窗口丢了出去。闭上眼睛,陷入了静思。想起发生在眼面前的事,细思细想,凡事需努力,结果看运气,生活中无处不是如此。
车到站,杨斌肩起布褡裢走出火车站,回头看了一眼欧式风格的车站门楼,铁蹄下的哈尔滨和想象不一样。把褡裢换了个肩,从两个日本宪兵中间穿过,招手叫了个小马车。
车夫是个精瘦的小老头,很健谈,是个自来熟。听到杨斌说自己是个进山收货的皮货商,冷眼看了杨斌两下,阴测测地笑道:“老铁,俺今儿个可是吃定你啦!”杨斌突地冒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答腔。
老头道:“你不看看满街的宪兵,刚才走过去那两个,车站门口卖烟的,还有你在火车上看见卖零食的,都是暗探。逗谁呢,这年头谁还敢进山收货。今天算是吃定你,你别想跑,跑不了你。”
杨斌知道遇上劫道的了,不放点血难以脱身,便道:“我确实是皮货商,有个财主年前就定了货,我也给山中猎户下了定钱,你看我有良民证。”说着把良民证递了过去,在证件中夹了一张大钱,老头看都没有看,两棵指头夹走了钱,揣进怀里,又把手掌摊过来,杨斌又递了一张。老头再把手伸过来,杨斌又掏了一张出来,欲递不递,轻轻道:“你想办法把我送进山里。误了我客户的生意,我绝绕不了你。”声音虽轻,却饱含杀气。老头接钱的手抖了一下,很快接着说:“你老请宽心。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车站盘查得紧,我先去说合,你到那边树下等我消息。”说完驾车朝车站方向去了,杨斌迅速闪进街心花园的树丛中。
躲进街心花园的树下,看清了街心居然种了这么多的大树,大叶女贞和油松为主,差不多有大腿粗细,杂以铺地柏和小叶黄杨,很密,在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藏了个人。在里面却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楼很高,街道也很宽,行人往来匆匆,感觉非昆明可比,一瞬间尽然怀疑起此行的目的。
过了很久,老头回来不见了杨斌,下车来四处张望。杨斌见没有异样,出了林子,快步走向老头。老头道:“妥了,妥了。下午有一班车到三河,我们到城外等车。”说着递给杨斌一双鞋和一大个油纸包。“你穿上这个靰鞡鞋,布鞋在山里不经磨。记住,皮货商进山都要带足干粮和肉食,山里头有钱没处使,没有哪个是甩手掌柜。唉,要进山你干嘛不是个货郎。也罢,到地儿,有人会叫你下车。”
马蹄声碎,车轱辘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话拉着,常常答非所问。杨斌绷紧神经,生怕突然冲出一队鬼子兵来,内心预演着每一路段的逃生策略。
到了城外,略待片刻,汽车来了。是一辆破旧的尖头客车,有窗户的影子但没有玻璃,一块绣迹斑斑的铁皮扣在顶上,摇摇晃晃,随时可能会落了下来,让人担惊受怕。车厢里挤满了人,没有座位,有些人坐在小方凳上,小贩们都坐在自己的货包上,还有人直接坐在地上。开车的是个头发蓬乱满脸胡须的壮汉,没有说话,递过来一块脏兮兮的皮子,示意杨斌坐在地上。大家都在和旁边熟识的人聊天,谁也不去在意车里面多了一个人。
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车行半日,平路看看走尽,平原边上,一架大山耸峙于前。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开车的司机喊道:“哎,皮货商,你到地儿了。”杨斌在其他客人的哄笑声中下了车,抬眼细看,前面一带山山体浑圆,山势蜿蜒,而身后是看不到边的大平原。
红日西斜,前后望不见村寨,杨斌悟过来车上人为何发笑,也想到人家半路把自己丢下,兴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想着想着,离了公路,保持着和路面半里许,朝着山里踟躇前行。后面传来汽车声,杨斌慌忙伏下身来,看见两辆满载日本兵的摩托车卷起灰尘朝前飞驰而去。
地平线上的最后一丝余晖落下,天很快就暗了下来,中间的转换几乎没有过度。山脚下出现了亮光,好像有个村子,杨斌加快了脚步。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口一堆大火,白天坐过的汽车横在一旁,同车的那些人围坐在火堆旁,墙角隐着两张摩托车,没有看见日本兵。
杨斌的头皮一下子发麻起来,心想不好,迅速远离村子,斜向里朝大山奔去。后面传来狗叫声和皮鞋的杂沓声,没有手电光,但感觉得到是一群人追了过来。
山是砂岩页岩,砾石满地,初时还算平缓,越过台地,便是陡峭的花岗岩石质,也不辩路径,就往山里跑,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岩隙间左冲右突。后面的狗叫声时远时近,身处山中,不知道山腹在哪里,只好根据身后的狗叫声判断自己方向的对错。
身上的衣服干了湿,湿了干,布褡裢一直吊在脖子上。东方微露青白,看见一片林子,杨斌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看见一棵大树下面有块干燥地儿,四下里环视一遭,见没有异样,摸摸褡裢还在,眼前一黒,软瘫在树下。
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杨斌,太阳当顶,约莫午后光景。想起军校追踪课上教官特别强调,逃生最忌在一个地方长时间逗留。半日功夫,追踪者应该近了,侧耳细听,顺风传来一两声隐约的狗叫声,慌忙起身,向密林更深处窜去。
一连七八日,白天没有看见炊烟飘,夜晚也不见火光亮,采药人绝迹,打猎者难觅,抗联的踪迹,更是半点也无。肉干和烙饼早已吃尽,山里盲寻,宛如流星对撞,不出山不行了。主意定下来,根据山形走势,搜寻记忆中日本人绘制地图上的村落分布。日本人的地图精细到标有房子的朝向,村头有棵什么树等等,寻了一个记忆中山脚下标有猎户的单门独户。
小半日功夫就找到了这户人家,看到眼前的实景,惊叹小鬼子制图的精细,想起自己的图表作业,颇有小巫见大巫之愧。看看四下里无人,上前敲了半天门,门才突然打开,一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挡在门前,背后躲藏着一小个惊恐未定且极瘦的小女孩。
杨斌退后两步,轻声问道:“奶奶,我是收皮货的,请问你家有皮货么?”一连说了两遍,老人家咕噜咕噜答了一串,谁也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杨斌拿出钱,连说带比划,快憋出一身汗来,老人家才明白杨斌的意思,急忙架柴烧火,烙了两张肥饼。乘这当儿,杨斌四遭逡巡一回,没有可疑状。进屋细看,一堵大炕占了大半个屋子,零丁点家什外别无长物,唯有壁上的几张兽皮格外抢眼。
就着极少的一点榨菜,吞咽了两张饼,又灌了一海碗烫水,饱腹感来得那样的突然,让杨斌几乎不能自已。
想到此行的目的远未达到,忙又拿出钱来,指着兽皮慢慢说,老人总算知道杨斌是个皮货商了。看看感觉又不像,从墙柜里头取出一件褂子,一条旧裤头,让杨斌换上。门背后拿出瓜皮帽,扣在杨斌头上,看头发太长扣不住,示意杨斌坐下。取出剪刀,拿老木梳比划着,嘁哩嚓啦几下,长发成了板寸,戴上瓜皮帽,瞬间换了个模样,惹得小女孩倚门窃笑。挑了一张貂皮一张狐狸皮,递钱过去,老人不接,杨斌硬塞了两张大头票给小女孩。
左肩搭了兽皮,右肩挂上褡裢,顺着老人所指方向,行不到五里,看见一个屯子。约莫十来户人家,午时光景,村头不见一个行人,杨斌驻足了望,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右手边的一带远山虽然劲挺,横卧天边,约显模糊,看着便让人慵懒。左手望去则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热气蒸腾,感觉有些虚空。撇开大路,斜刺里插向屯边的一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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