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离城越近,杨斌心底越怯,这可不是近乡情怯。想着从今往后,要过别样的生活,遭受异样的眼光,也许还要背负汉奸的骂名,悔不该当初一口就应下来。要不是线人在侧,真想一走了之,溜之乎也。
线人边走边介绍,说这里原来住些什么人,那里又原来哪些人居住。随后,长叹一声,杨斌为自己的走意深感愧疚,便转回头友好地笑了一下。线人接着说:“这一片是日本开拓团归屯并户反客为主的地盘,没有要紧事最好不要靠近。日本兵不在城里住,他们早上9时来把守四个城门,盘查进出人员,晚上7时回开拓团驻地,其他时间由保安队弟兄把守。走快一步,日本兵出来了,赶紧进城。”
到县府门口,请把门的警察通报了,里头回说日本人未到,让门房里稍候。不一时,马蹄声脚步声响成一片,鬼子兵进去了。半盏茶功夫,有人叫线人进去,只片刻,线人出来说我家去了,你进去吧。
杨斌进去看见站了一院子的兵,有日本兵,有保安队的,还有一堆警察,三个小不点小女孩在大人的森林间捉迷藏。厅前两把椅子上坐了两个外相威严的人,一个日本军官,另一个穿无领团袍长衫。面前五步许,摆了一个条案,上面笔墨纸砚齐备。
杨斌被领进场,鞠了一躬,正欲自报家门,日本军官摆摆手,示意把怎么从云南来到依兰的过程简单写一下。杨斌吃了一惊,线人可没跟他说这些。但一看阵仗,结合前一日线人粗约介绍,推论长衫长者就是黄县长,吊半截裤腿的日本指挥官是驻军司令白川大佐。
一个老警察递过来一支派克金笔,一叠竖格土纸,大声道:“黄县长和白川大佐要你写简历。”接着低声说:“不要写从北边来,越简单越好。”
杨斌猛省,提笔写道:本人姓杨名文武,祖籍依兰三道岗杨树湾人氏,生父杨氏其富,生母舒氏玉香。自幼随父母在关内闯荡,就做点针头线脑的小买卖。父亲死后,无力回家,跟母亲流落到云南鹤庆,衣食无着,母亲给西甸人杨金堂作小,只因我是个拖油瓶,一向被当作多余,只有像影子般活在几个哥姐后面。略停了一停,想到这样写,要是日本人真派人去查,久历江湖的父亲,肯定会敷衍过去。而自己以后就不是杨斌了,是杨文武,需时刻牢记,性命攸关,万不可大意。然后继续写道,上年冬尽,母亲也染病身亡,杨家兄弟怕我将来跟他们瓜分家产,把我赶出家门。想起父亲临死前告诉我一定要回来认祖归宗,我就一路讨饭,从香港海路回来。途中多次得到一路同行日本人的帮助,在此深表谢意。
最后一字才写完,旁边的老警察就把稿子抽了去,急步趋前递给长衫黄县长,黄县长看了两眼,递给白川大佐。白川大佐只扫了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头狠命地弹了稿纸一下,大叫一声:“好!好漂亮的钢笔字。”转头问杨文武:“能不能写毛笔字?”杨文武点了点头。大佐道:“你写个告示,从今天开始税收加两成。”杨斌饱蘸墨汁,中规中矩,在大土纸上一挥而就,两个警察上来,举给众人看,只见上面写道:
告示
大日本皇军为建立*****圈计,即日起在原税收基础上加收两成,违令者按通敌罪论处。
此告
年月日
黄县长和白川大佐都点点头。黄县长又看了一眼身份自签状,笑道:“文字和书法功夫,足见你父母就算做点小本生意,从没有放弃对你的教育。你父母虽已逝去,把你培养到这份田地,是我大满洲帝国的骄傲。既名文武,文的已露了一手,想必也有些手段,这样吧,你就放开胆子露两手,让大家开开眼界。”说罢,命人撤去桌案,人员退后,腾出中间一块空场。
杨斌也不打话,跳到中场,对四周逐一抱拳,然后便放开手脚。但见:曳拳飞腿曾伏虎,前腾后闪似惊鹿,左盘右旋游龙走,穿针引线借东风。一趟拳下来,心闲气定,神色无改。
黄县长道:“我是大满洲帝国康德皇帝御封的巴图鲁,精通南拳北腿,怎么就看不出你使的是哪家的拳法?”
杨文武答道:“自幼随父母浪迹江湖,父亲教了点使拳弄脚的皮毛外,其他都是跟沿途的野孩子打架打出来的,走一路打一路,一天打架三五回是常有的事。”
黄县长道:“原来如此,也难为了。县府需要个刀笔吏,刀笔吏刀笔吏,能文又能武,既名文武,此乃天意。”
白川大佐再三打量了杨文武,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大日本皇军武士道精神也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很好。就是你啦!”转向县长,“给他食宿安排一下,明天就来县府上班。我回东京参加御前会议,两个小女就有劳阁下了。”
黄县长还礼并说道:“此人初回依兰,没有良民证,是不是给他尽快办理一下。”
大佐手指一招,过来一个军曹,低声说了几句,黄县长也通日语,招呼老警察道:“大佐让你带了杨文武跟谷本接恰,现在就去办理。”杨斌着对着黄县长和白川深鞠一躬,跟老警察出了县府。
老警察带着杨文武来到街面上,街上少有行人,街道很宽也笔直,两旁店铺只开了三两家,其他的视乎还在沉睡中。在路上老警察说自个儿姓卢,家住西门。边说边往北走,靠近北门有家金边蓝底银字的店铺前,上面写的是《美的您照相馆》,这才反应过来,办理良民证是要照片的。
店主正在卸门板,老警察招呼一声,店主慌忙点头哈腰,请两人进屋,屋里就只一方桌,四条高凳,老板端出两盘点心,请卢警察上首坐了,杨文武靠左坐下。正在合面的老板娘两手面屑从里面跑出来,看那老板娘,虽已徐娘半老,且约显富态,但穿戴齐整,满脸含笑,忙跟两位打招呼。
卢警察道:“你忙你忙,叫你家小文武出来给这个小哥照张像,办良民证,要快,等着急用。”老板娘回道:“好嘞。太阳日高还赖床上,一天当中大半日就在床上挺尸,见笑见笑,我拖他起来,你两位稍等。”老板提壶茶顺两个杯子,斟好茶,说声慢用便进了里屋。
卢警察介绍说这一家子原在乡下居住,水旱连年,三年前,邻家失火,全屯烧成一片白地。一家人沿街乞讨,幸遇一个英国传教士,传教士带这家小子到哈尔滨学了照相,学成回来送给他全套器材,还帮他租了这房子。你说这英国人也怪,天底下还是有好人,没有要求他入教,只要求他赚钱了,感谢主的恩赐,有能力了,也帮帮别人,自己需要帮助时就恳求主的恩赐。
说话间,窸窸窣窣一阵响,老板出来连声说怠慢。轻重不一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接着斜划出一堆肉来。一个小矮子,奇胖无匹,罗锅背斜扭腰,左眼眯漓右眼圆大,黑漆漆的口中有气进无气出,而且右脚明显长过左脚,脚腕内翻,走路时非要两手叉在膝盖上,一走一扫,一扫一走。看见卢警察,尖声说句:“卢叔早。”对杨斌只似笑非笑了一下便进了旁边的耳房。
不一时招手让杨文武进去,屋内光线太亮,杨斌眨巴了几下眼睛才适应过来。木座上一台遮块黑布的相机立在中央,几朵张开的小花伞靠墙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巨幅照片,是一个身穿比尼基的金发美女,高跷美臀在海边沙滩上吞云吐雾。
老板请杨文武在美女前站定,拉过一块白布遮住美女,瘸子喊道:“看我这!别动!”镁光灯炸了一下。
“外边等着吧。”瘸子说,接着便灯光全暗。
老板重续了一壶好茶,没有言语,进了暗室随手关上房门。杨斌回原位上坐下,一口干了杯中残茶。卢警察笑笑,说:“你久历江湖,但道行尚浅。”
杨文武睁大眼张大嘴,装出不知何出此言的样子。素昧平生,有交集也不过才一顿饭的功夫,想必高手无疑,忙拱手道:“小子初来乍到,请前辈不吝赐教,小子感激不尽。”
卢警察干嘿了两声:“我从警四十三年,大清那会干到现在,看人很少走眼,日后你自知我此言非虚。你既称我前辈,以后大家还一个锅里舀饭,有些事你要知道。”
顿了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那个鬼子叫白川健久,是个中国通。淞沪会战丢了一条腿,来这里当开拓团团长兼城防司令。将军梦破灭,经常借酒发疯,醉酒后就拿看不顺眼的中国人作贱,遭他手的中国人老多了。不过这个鬼子能力很强,手下兵没多少,具体不清楚,反正兵不满百,好像就八十来个的样子,但给人有几百人的错觉。几次围剿抗联都是他任联军总司令,指挥几个和他一般的大佐,横扫十几个省,沿途关东军还受他节制,听他调遣。这不,又召他个废人去参加高层会议,每次召他开会回来都有大动作,不知这次又弄些什么幺蛾子。说句良心话,真替山里那些人担心。他两个姑娘和黄县长姑娘一样大,打小就寄养在黄县长家,就你刚才看见的那三个。白川媳妇叫贞子,是白川一条腿,有时穿和服,有时穿军装,几乎就是白川的影子。”
卢警察说到这,停下来喝了口水,看杨文武细心聆听的样子,感觉很受用,继续说道:“白川平时不来县衙,县衙里腾出两间外屋,就一个日本兵主办和几个高丽棒子协理良民证。高丽棒子也会照相,没有小瘸子手艺好,连贞子相片都拿来这里洗。白川司令部在开拓团,东门有他一个指挥部,兵少,怕抗联袭扰开拓团,日本兵都是早上进城接防,晚上回开拓团驻守。”
又停了一会,接着说:“你最想知道黄县长的事吧?告诉你,黄县长原非池中物,不姓黄,是皇室近支,爱新觉罗是皇姓。大清亡后,满人不受待见,有人改姓金有人改姓孙,爱新觉罗是皇姓,皇黄一个音,黄县长就把爱新觉罗·恒太改成了黄恒太。”
杨文武问道:“刚才黄县长提到什么巴图鲁,我还真不知道巴图鲁是什么意思,还望前辈指教。”
卢警察道:“巴图鲁是满语勇士的意思。日本人扶持溥仪当了满洲帝国皇帝,论辈分,黄县长比溥仪还高两辈。你那乡野间的三脚猫功夫和黄县长相比,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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