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夜自送走杨斌后,杨茂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父亲三番五次托人捎话,询问兄弟进了滇军还是中央军,具体分在哪个部队,出滇了没有。初时还囫囵以事涉军事机密为由搪塞过去,可父亲根本不相信,一通接一通除了责骂还是责骂。
那三只小燕子在学校就以辩理为能事,值此国家存亡之际,少不得也鼓动族中子弟尽自己的努力,扶大厦于将倾。一简短书断不能让父亲信服,约定的百日之期早过,心中不免焦躁,竟起了满嘴的水泡。
组织上也关心此事,安排杨茂在书店当临时雇员,等侯消息。这日午后,书店里一个看客都没有,书架间转悠了两圈,随便抽本书出来,看不了半行复又摆了回去,心绪不宁又百无聊赖,素性趴在桌上,突然看见杨斌进来,叫了一声:“哥”,杨茂闻言,一咕噜跳了起来,青天白日,阳光明媚,并没有一个人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杨斌的模样来。
这一日出奇的静,没有多少顾客,太阳落山,正欲上门板打烊。背后邮差高叫:“老板稍等,有你电报。”杨茂慌忙停下手中活计,接过电报,电报是香港的线人转发过来的。心中大喜,拉开抽屉,不辩多寡,书款中随手抓了一把赏给邮差。也不搭理邮差的千恩万谢,转个背撕开电报一看,上面写的是:“已到婆家,周郎待儿甚厚。然翁老姑幼,暂不得归。来年谷雨前后,挈夫将雏,认祖归宗。”
报告了上级,将店中一应交割完毕,便回了趟家。偏居一隅的鹤庆师范的抗日热情比省城过之无不及,也不知多少消息是怎么越过省城在滇西大地到处传播。国共两党的抗日自不待言,就连日寇暴行和民间组织抗日壮举的细枝末节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后来仔细一想,也是,滇缅滇越就隔一条不甚宽的界河,三弯两不绕就过了去,杨斌不正走的是滇越路。
回到家中,方才坐定,玉堂世堂听闻茂儿归家来,便相约了过来探视。杨茂坦言相告父亲三兄弟杨斌没有随军出滇,而是去了东北的日占区,直陈抗日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在家的人人勤于耕织,出征的将士舍生忘死,何愁倭寇不灭,家国不兴。越讲越来劲,不觉吐沫横飞,手舞足蹈起来。
金堂玉堂懒听宣讲,拖条板凳到院坝,兄弟各坐一头,背对背低头吧嗒着旱烟。杨茂的说辞拨动了世堂的心弦,世堂移过身来拢近杨茂道:“祖培先生的灵儿肯定是共产党,抗日言论腔腔调调,和县府县党部的人有些不一样。你知道杨斌是共产党那边,还是滇军这边派过去的?”
杨茂吃了一惊,组织的纪律尽然敌不过亲情,杨斌的行踪被自己暴露,这是先前根本没有想到的。但在这里,在这极边的边地,国共血与火的交锋被淡化成争夺家产的两兄弟。父亲是国民党儿子是共产党,或者丈夫是国民党婆娘是共产党。相互间都知道对方和自己不是一个党派,党争并不带回家庭生活中,照旧一锅儿舀饭,一床儿困觉。不把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想的是不管哪方得势,于家于族都有益处。
见杨茂不语,世堂抽了两下鼻翼,颇显无奈地自嘲道:“我那五鼠咋就没个虎气的崽?”杨茂忙回道:“我实在不知道,也许,也许是滇军侦察兵吧。”一语未了,大门口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颖儿梅儿满面含春地回来了,小半年功夫,抽条儿似的,出落成两个半大姑娘。梅儿笑道:“伯,爸,你们在唱哪一出闷头戏也?喔,三叔,哥也在。”颖儿笑笑只打个招呼,凑近金堂耳边,低声说道:“别说灵儿也回来了,灵儿在门外,不敢进来。太困了,不到晚饭别叫醒我们。”金堂忙道:“在什么外面嘛,快把灵儿请了家来。”
世堂道:“好了,好了。侄儿侄女都回来了,晚上到我家吃饭。杀两只报晓鸡,大清早几只公鸡一齐叫,心里怪烦的。再炖只老母鸡,给她们三姊妹补补身子骨。走,大哥二哥搭把手,杀鸡去。”
太阳落山,兰香竹香菊香才从山上回来,放牛放羊稍带着每人都捡了背柴火。放下柴火,把牛羊拢进圈里,听说颖儿们回来,便一齐来到颖儿房里来。
看到颖儿们七横八叉酣卧在床,淑女模样半点也无,衣服鞋袜丢得满地都是,感觉好笑又好气。三个姑娘又黑又瘦,头发板结,满面污垢,听见梦中所讲都是古宗话,脸上放射状开裂的红腮深深刺痛了兰香,汗臭味夹杂着异香差点让菊香吐出来。
拾捡起衣物,归拢鞋袜,轻轻退出,依旧关了房门。把衣物放进木桶浆洗,菊香拿衣服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笑道:“闲常只听人说酥油香,今儿个总算见识了,不过就奶腥味混拢锅巴香。”兰香没有接话,舀了半盘水,进屋找出半个洋胰子,仔细地浆洗起来,洗得很慢很用心,每一下搓洗都像抚摸婴儿的肌肤。
不觉失声叫道:“山儿!”凄厉的叫声惊动兰香,菊香忙紧抱竹香,轻声安慰。
炖菜早已炖好,单等装盘上桌。黄焖鸡和其他炒菜要等颖儿们睡到自然醒来,急火爆炒才是家的味道。
兰香菊香忙着给竹香谢神。山里人的土俗,但凡家人远足归来,常有秽物或孤魂野鬼跟了来,家中至亲或牲畜多有莫种不适的反应。解招其实也简单,只要饭前在门口点三注高香,一碗冷水泡饭一碗开水泡饭即可。特别是暴亡在外面的,不管想得起名姓抑或想不起名姓,望空祈祷一番,说来也怪,家中人畜登时无事。天灵灵地灵灵,一番祷告啥都灵。就像城里人送殡归来都要跨过冒烟的柏枝,再喝杯姜糖水。
杨康、义忠、镇东兄弟也已从田间劳作归来,晚饭未吃,加上杨茂回来,便都没有到祠堂演武。伙伴们觉出异样,派人过来探看,知道茂儿回来,都很高兴,相约了晚间议事。
镇东告诉杨茂,所有杨姓子弟,已组织了近三百人。几本小册子翻来覆去学习了无数遍,横竖不得要领,心里亮堂眼前茫然。儿郎辈聚众频繁,不但影响家庭劳作,父母也担心子女学坏,乡党还非议不断。国民党县党部担心暴动,常派密探前来打探外,还从别的村寨中收买了几个二混子当县府的耳报神,情形已经相当危急,希望通过杨茂得到边纵的明确答复。
杨茂道:“上月底我把你申请入党的事报告了上级组织,你的组织能力得到领导的肯定。你现在处在考察期间,暂时不能以后也不宜公开你的党员身份,组织希望你不要蛮干和盲动,我马上把这里的情况向上级组织报告。走,我们先看看颖儿去。”
颖儿仨醒过来,看见衣服未干还凉在外面,大声喊叫着让母亲送衣服过来。秀梅听见,忙找了两套自己的衣服,又到母亲房里拿了一套。鼓捣好一阵,颖儿们姗姗而来。才进门,颖儿就被杨茂叫住,和镇东三人在侧室密谈。家中人也不以为意,给他们留些饭食,堂屋中三张桌子并做一排,家人四面围坐,长桌宴丰盛而热闹。
厢房里,颖儿告诉杨茂,她们这个假期都在藏区活动,临开学回一下家来,正好遇上茂哥儿回来,多时不见也很挂念。说义山哥在藏区口碑非常非常好,他也很关心镇东哥联络了几百号人这个事,担心迁延日久生出些变故来。还说在藏区几天,自个儿身上就有股膻味,放个屁都是酥油香。真不知道要是义山哥找个藏家姑娘,家里能不能接受。杨茂没有答话,进厨房匆匆扒了两碗饭,跟父母兄弟打个招呼,也不要人送,提条竹杖,融进了暗夜里。
烧了几锅水,颖儿灵儿每人一个木桶,洗刷净身,杨康镇东兄弟送灵儿回家。晚间睡觉,梅儿非要跟母亲挤在一起,问起惊悸之事,竹香让梅儿告诉杨茂,想方设法传话义山,无论如何要他一定在某天某日回转家来。
指定日期义山回到家里来,家中也无变故,更不见有甚么动静,只隐隐听说秀儿和族中福全叔的小子天禄好上了。福全叔媳妇一胎双子,按阴阳五行说缺什么补什么,三个儿子便取名天寿天禄,天添意不同音同。义山久不在乡,对二子不甚了了,想逮个空问秀儿个实话。
早早吃过晚饭,金堂玉堂世堂并三香,领了义山,三香各背个盖严实了的背篓,似乎很沉,说到河对岸的上坡村金贤家办点事。义山只道是自金贤失了右手拇哥儿,乡野农妇,劳作多有不便,家里时常帮衬些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杨家救助鳏寡孤独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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