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铁嘴张一番话说到了秀儿心底,你道是甚话。原来,先生说:“闺女,我知道你们为国家为民族作出了巨大牺牲,单你们杨家就死伤无数。因伤因死,国民政府从道义上来说,都会给一点补偿。抗日军兴,但战乱频频,每次战役都是死伤枕籍,那点优抚仅是杯水车薪。死者长已矣,生者且偷生,大部分因伤致残的还都得主要依靠家里面抚养。虽然和你家长辈素未谋面,跟你们交谈我知道你爹你叔伯们都是仁人君子,天塌下来自己去扛,地陷下去填自个儿,大义面前舍小家的汉子。但你要明白,闺女,你们滇地山高坡大,土贫地瘠,一个强劳力辛苦一年,尚且没有多少收成,有的仅够填饱肚子而已。不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只说民风强悍吧,为什么争强好胜?还不是为锅里就那么一点东西,你多捞了半勺就没有我的份。你受伤了,今后爬不了高山,下不得坎坡,爹妈也陪不了你一辈子,看哥嫂弟妹的脸色吃饭,你心气高,肯定不愿意,是吧?”
先生尚未说完,秀儿大哭起来,哭声中断断续续:“我下辈子只有拖着残躯沿街乞讨了。”失色花容,哀怨声悲,越想越伤心,天地不容,四望无助,梅儿的死本来就是自己过不去的一个坎,至今无法释怀。夜来天禄离去时的决绝平添一段悲愁,凄厉的哭声引来病友和医生们远观近望,天禄残手紧握秀儿双手,哽噎无语,唯剩泪千行。
良久,眼泪早已流尽,俩人松开三只手,天禄坚定地说:“有我。我们走。”推着秀儿缓缓离去。
“二位稍等,”铁嘴张说道:“我有话要说。”
俩人回转身来,慢慢来到先生跟前。先生说:“二位,听我一言,跟我走。”二人震了一下,“我自幼闯荡江湖,年超七旬,行将就木,无儿无女无家无室。秀,我爷俩有缘,打头次见你就想认下你这个闺女。要是你愿意认我这个爹,给我磕个头。不愿意,我们原就两不相欠,以后各走各的路,各安天命。”说着身子顿了一下,自嘲道:“我老了,你看我忘了你无法下跪,点个头就成。”秀儿回望了天禄一眼,天禄点点头。秀儿道:“爹,我愿意。”
邮差送来照片,先生让秀儿给家里写封信。秀儿讨过纸笔,匆匆写了两行字,连同相片夹在一起,重赏邮差,请寄往家里去。
先生半生积蓄原就随身带着,也不回旅店。天禄推车,先生跟在后面,出了医院,三人慢慢地朝北边远去。
玉堂收到信已是两月以后的事。看了照片心中高兴,顺手递给姊妹仨,姊妹们评头品足,热议菲菲,浑然不知道照片里的三人其实已是残人。玉堂瞄了信一眼,骂道:“日鬼了,想二女侍一夫还是怎么着!”金堂接过来一看,信上就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要嫁给天禄,就当我和梅儿远嫁;第二句是:长林入赘相片上的于丽娜家,转告他爹娘,不回来了。此外再无其他言语,金堂也想骂人。还是大姐心细,仔细端详半天,心情沉重地说:“二妹你可要沉住气。”
“没事,你说吧,姐。”
“前儿老三写信回来说的长林、秀儿、天禄受伤,具体没有说伤在哪里,相片上看起来也好好的,看到没有,肯定是伤哪藏哪。”
金堂怒道:“婆娘家懂什么,李大人家子弟为抗日死了那么多人,他们有命回来就不错了。”
三姊妹嘀嘀咕咕,商量着要把最肥实途路又近的田地给秀儿当嫁妆,家中最值当的东西也要留给她。
隔一日,颖儿灵儿、杨茂、祖培先生一起回来。先生让兰香速造便饭,颖儿灵儿杨茂挨户告知出征家属,晚饭后到祠堂会商要事,务必要大家吃过晚饭。避开三姊妹,和金堂玉堂进了后堂密室。
先生将出世堂来信,只说镇东力战而死,没有给子侄添寿,反倒葬送许多人性命,众多子弟客死异乡,不日间片骨归家,让请和尚道士善男信女念经超度,做好接引等语。
杨茂回来,金堂忙问可曾知晓有多少子弟捐身。杨茂回说确数不清楚,估摸着不下百多人吧。一语既出,吓倒金堂,惊呆玉堂,方知世堂给先生写信之意。
当日晚间,虑及颖儿灵儿操业,金堂道:“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要是有中意的人家,嫁了吧。不用三媒六聘,聘礼么?当然不能缺,两包点心意思意思就成。”颖儿笑道:“灵灵,你听你听,我两个女学堂的大先生就值两包点心?闲空白白跑喜州听联大教授讲课了,还敌不得单程票呢。”灵儿却是笑而不语。
秋意渐浓,寒蝉凄切,白露为霜,一夜北风一夜凉,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早。白露刚过,米山顶上就飘落下来白雪,晶莹剔透,竟月不散。民谚有曰:白露见雪,户户白头。
族中人家都听祖培先生的劝,谁也不知道儿郎们的生死,家家给健儿们生祭,求得儿郎们平安归来。金堂和族中一众老壮,不动公帑,各使自家银钱,买办香烛纸火、红纱白布、各式礼器。但凡大礼所需之物,人背马驮,齐齐报备。以致塞满祠堂各库房,不得不派人值守。小心火烛倒是其次,对逝者祭品的敬重还是头一位。
谁都不敢猜测,只有忡忡忧心折磨着每一个人。妇女们除月事之人不能操持外,早早晚晚都来祠堂里折叠纸马,剪裁经衣。老少们则专一印制黄高钱和库钱,备齐金纸银箔。谁也无心言笑,更没人嘻闹。
却说滇军自出滇抗战以来,上至三军统帅亲冒矢石,不避生死。下如马弁走卒,皆舍身报国,有进无退。丙连和丁连早超连属配置,而杨家子弟日渐稀少。
自从梅卿捐国,子弟们和鬼子兵扛上了劲,国恨家仇化作主动请缨。年近五旬的世堂也裸了上身提刀上阵,一马当先,勇闯敌阵。苍天无眼,进小材子的子弟渐多,吃饭的子弟渐少。
卢将军心生怜悯,着令世堂率领余下的健儿,护送殇国者的残骨回乡,休整半年后再行归队。
一行三十八人逆江而上,踯躅前行。知道家门口的漾弓河就流入眼面前的这条江,想让溯江而上的小鱼儿给家里捎个信,谁知却是水寒风硬,传书柳毅殷勤青鸟更在何方?
不期走到昭通地面,因伤过重,于路又殁了两员。滇东的地下党组织派人前来唁吊,沿途的地方政府也给予了通勤方便。
来到昆明地界,杨茂颖儿灵儿等接着,有人想带着小材子再看一眼出征时走过的金马碧鸡坊,地下党组织都竭尽全力予以满足。
回到大理地面,鹤庆商帮福春恒、恒盛公等诸多商号的大小掌柜早搭了祭棚迎在道旁。拜祭过后,把英灵迎送到鹤庆义庄,请和尚道士念经讲法,日夜课颂,超度亡灵,祈求往生。将世堂等迎请到鹤庆会馆,商会蒋会长等一众社会贤达并军政显要,早在会馆门口迎着一干好汉的归来,感念壮士们甘洒热血写春秋。席间并无山珍海味,倶是鹤庆风味的各色吃食,熟悉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谁都不后悔舍身杀敌,因为那是为家为国为母亲。
欢宴过后,蒋会长对世堂说:“英灵的残存骨血,早日入土为安为宜。各界捐送了一百四十四口上好的材子已送至金墩,杠夫及各色人等也与你族长大哥接洽妥当,吉日吉时准点送到。你们征战劳苦,就请安歇一宿,明日我等陪送英灵回乡。我特别想知道其他风俗方面还有什么讲究?”
世堂称谢,答道:“按照风俗,客死外乡的子弟在家中自祭七天后再行安葬,葬制和亡故在家的一个样。”蒋会长默然,各各歇息,一夕无话。
滇军勇士荡扫敌酋的消息早已散布里闾坊间,遍传田间地头。喋血沙场的将士有的就是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子弟,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战死疆场,为国捐躯,未闻有片骨回归的先例。偏野僻地的小山乡居然有一百四十四员舍生捐国,每个人的骨血还被送回家,此等奇事竟是闻所未闻。感念逝者抗击倭寇而捐躯,下关地面的满城百姓,士民官商,扶老携幼,争相给壮士们送这最后的一程。于路村村寨寨,僧道对坛,路祭不断。
沿着引路钱,不日间回到西甸。去时赳赳九十一对半,归来零丁十八双。河山依旧在,唯有泪沾巾。
跨虹桥头磨坊旁,早已等侯着接引的长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