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康远远望见制匾师傅家里走水后的灰炭,想着杨家人怎么这么时运不济,子弟们鲜血换来的褒扬竟然毁之一旦。乡党们最看重名节,名节是要看得见的符号表达,没得名号,岂非信口雌黄?想到这些,不觉顿住脚步。
苦思良久,主家走水,无论如何还是得去看看。
走水后的废墟一片焦黑,污水黑渍盈沟满渠,残墙及石阶尚存余温。制匾师傅呆坐瓦砾间,看见杨康走过来,缓缓站起,说句:“你可来了!”便哽噎不停,接着慢慢简述了昨夜莫名天火,烧净一切,止抢得一块匾出来,好在家人无妨。说着引领杨康来到残墙后,杨康看见外墙上斜靠着一块匾,金字绚烂,打底的土漆厚重沉稳,四遭配饰云龙纹更显其古朴大气,猛一看,正是自己日前预制,心中不免大喜,脸面上却装出些悲戚来,宽慰了几句,掏净身上所有的大钞小票硬塞到制匾师傅手里。
手提匾托,肩起半人多高的匾就往山上走,听天禄兄弟说过,山路捷径,就半日的脚程。到了山上才发现山路崎岖,一架山接着一架山横亘在眼前,细碎的羊肠小道断断续续抛洒进山腹之间,似有若无。道旁扯根长藤,把匾托和匾绑好,背在背上,看日头当顶,披着斑驳的日光游走在密林间。
路上并无行人商旅,也没有遇到哨探强人,山间远处偶见几间茅庵草棚,也许只是上山采药的游方郎中或荒野猎人的临时庇护所。日头偏西,早望见鹤庆坝子的袅袅炊烟。牧笛声声,似在催促远行的游子加快回家的脚步。
天刚黑净,回到家中,一家人正在吃饭,人丁零落,原本分开各自过活的三家人又并在一锅里吃饭。吃过饭,金堂让茂儿镇中去请族中长者到祠堂议事,自己和康儿抬了大匾先到祠堂掌灯拢火。
祠堂里明灯高挂,地炕中炕火正旺,长者们陆续到来,看了题匾和夫人所赠的玉镯头,甚是兴奋,商议着如何准备三牲,挑个黄道吉日,祭祖升匾。对组军向小鬼子讨还血债一事受阻,大家静下来细想,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终究是首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对厚恤殇国英灵和给劫后余生者一条生计,却深表疑议。
介公其实并未食言。
又过了两天,县府派员送来省府下发的两个公函,一个是出征军人家庭三年免征赋税;另一个是函询归来三十六人的效国意向,特别指定杨康为云南省政府督查室中校督查专员,镇中为昆明警察学校少校衔国术教官,并带来了二人月底前到岗的命令状。
听到还有如此好事,大家喜不自禁,许多人原来想都不敢想。喜事降临,和家人约约相商,当然选取心义已久的行当。女儿们心心向往着穿上白大褂当医生,儿郎们羡慕汽车兵的威风,有人稀罕当警察的会来事,相龙却是受组织委派报填警察的。除去世堂不禄外,还有两个族中子弟不愿出山讨生活。问其因由,只为见识了生与死,见识了血与火,见识了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坦言与其出去外面背黄金受人欺负,莫如在家头土里刨食来得稳当。县府差役立等回复,各人签字画押后,来人带了各自的意愿书回衙交差。
月底也是新历的年底,跨过去又是新一年的起始,政府各部门人员报备多在岁末年初。杨茂接到通知赴省城参加紧急会议,邀约杨康先自去了。
镇中自从父母双双故去,性情随之大变,白天不苟言笑,在父母墓前长跪。在殇国子弟墓陵间转悠,试图拿鼻头嗅出哪个墓是镇东的。夜晚害怕孤独,恰如小猫般煨在金堂脚边,圆睁双眸,一夜到亮。族中长幼担心他旧疾复发,也难怪,就剩他一个孤老,若是发起很来,谁也拦阻不住。都觉得有必要给镇中换个地方,却苦无去处。既然受了省上的警察学校之邀,于镇中而言,换个环境,重塑自我心智。但对族人来说,少了这坨祸,早晚方能睡个安稳觉,不愿意再看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临行前,金堂一再告诫子弟们但被取用,约帮结伙悄悄地走,不要让别人误以为其他子弟的坟头,是你上进的阶梯,自己和镇中也是头鸡叫便出了家门的。
来到大理,颖儿灵儿接了镇中。三人徜徉苍山洱海间,流连于新街古巷中,品新奇美食,尝民俗风味,还到小瘸子的“77相馆”留了张影像。往日阴霾一扫而光,对新生活抱有许多期许,暗自描绘自个儿未来图景。
金堂逐家拜谢了鹤庆商会的大小商家,感谢他们在子弟们魂魄归家时施以援手,婉言谢绝了各商号的宴请和介绍上头的熟络关系,后又到鹤庆义庄捐了些功德。
昆明警察学校不在城里头,在城北的长虫山中。这长虫山就是孙髯翁笔下大观楼长联“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中的“北走蜿蜒”,山似巨蟒,静卧北郊。学校是在废弃的铁峰庵旧址上几经修葺而成,一圈修残补缺的红墙碧瓦高墙,包裹着新起的几幢豆腐块状青砖小楼,高大的榆钱树洒下斑驳的光影。
静等门岗通报的当儿,金堂环首四顾,此地呈虎踞狮蹲之像,雄震昆明城。奔来眼底的五百里滇池,在此处最宜赏观。校址选在这里,必定得过高人的指点。正想把风水格局解析给镇中,响亮的口令和齐整的跑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短发的女军官带着一队警员学生跑步来到跟前,随着口令列成两排,女军官跑步上前,行个礼,自我介绍说姓吴名瑗,是警校现任校长,有请杨英雄给学员们训话。说着手指头一比划,又一声口令,学生队迅速变换队形,小步朝前跑,边跑边遗拉下学生,差不多丈把来站一个,一直导引到操场,看吴校长和镇中走过来,先行敬礼再小跑着随在后面。
金堂立在原地和门岗套近乎,从门岗嘴里头得知,这个腰挎小手枪的精瘦小女子实在了不得,玉溪江川人,父母都在国民政府供职。她自己曾经游学欧洲六国,枪法奇准,二十步之内指哪打哪。把学校治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人对她不打心底折服。
操场上不时传来热烈的掌声,金堂心底盘想着怎样应答吴校长。传令兵跑步过来报说今晚吴校长给杨教官举行欢迎宴,有请金堂老作陪。另外,给杨教官的起居室已安排妥当,请金堂老检视。
看到镇中右手圈着一个姑娘的腰,两人倚在窗前贴耳细语。金堂心头紧了一下,相识不过片刻功夫就揽美女入于怀中,想说英雄的光环于镇中而言不是件好事。话几乎出口又咽了回去,还是图个利市,以后多写信慢慢敦诫吧。听到脚步响,两人转回身,姑娘羞红脸,低着头,一路小跑,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金堂请跟在身后的传令兵转告吴校长,感谢美意,多蒙费心,奈何家中还有急事,就此别过。
镇中说刚才那个姑娘叫于俪兰,是学校的会计,他想娶她。金堂道:“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自个儿的事自己做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天应道,理所当然。你放心,婚嫁一应用度都由家中全力包揽。”说着给了镇中一笔钱。
别了镇中,回到大理,却没有找到颖儿灵儿。房东说已外出半月有余,也不知道具体去了哪里,交给金堂一匹钥匙,先请住了下来。因为有话要对姊妹二人交待,金堂留驻下来。
却因金堂迟迟未归,错过了一位要紧的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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