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黄县长被请到鹤庆县人民政府叙谈,主要谈及童副县长一行前来迎请黄县长回转依兰之事。而黄县长牢抱走千家不如坐一家,料定杨斌早晚会回到家里来,找到杨斌就找到盈盈。婉拒童副县长的美意,出得门来,正遇上前来报信的玉贤。
看到玉贤心急如焚,一番问询后方才得知,白县长的秘书相龙带领土改工作队,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烂剥削阶级的美梦。这是玉贤被选为妇女主席,一系列大会小会熏陶的结果。金堂铁青着脸,背着手低头走路,一言不发。黄县长心中想着朝代更迭,新政权对旧势力的暴力革命,哪朝哪代都不是和风细雨,这在史书中随处可见。自己在日寇铁蹄下给伪满洲国任事,是康德皇帝小溥仪的追随者,如此大变局面前,个人又能有些什么作为呢?“就因为那件事,遂使竖子成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不觉间脱口而出自个儿骂自个的话来。
过了青岗岭,金堂看玉贤跟不上趟,尚离一袋烟的脚程,回身跟黄县长说:“要不你等玉贤一起走,我得追赶康儿去了。”不由分说,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先自去了。
等玉贤好歹赶了上来,喘息方定,黄县长忙问究竟生发了些什么。玉贤愤愤地说,还不是姓白的那个挨刀货,坏事做绝好处捞净,一觉睡醒来,挂个旗子就称解放。我哥我妹他们刀尖上行走,脑袋别在裤腰带里干革命,敌不得他这棵墙头小草。这还不算,让相龙金龙玉龙回来搞土改,你和我伯不开会不知道,先是打倒地主恶霸,再没收他们的财产。打倒地主恶霸也是了,还要斩草除根,连杨老六八岁的孙女都不放过,造孽啊。黄县长问道:“我怎么一丁点消息都不知道?”
“都避开你和我老伯,”玉贤望一眼高天,云淡风轻,低下头颇显绝望地答道,接着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不知道我康哥能不能让他们莫要胡乱杀人。”
黄县长想起,很长一段时间了,只要对面古庙里响起锣鼓家什有节奏的声音,“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村村寨寨男女老少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对面的古庙中去,古庙已经改称西甸农民协会,为方便大家记忆就简称农会,门前的古香柏顶部高挂一面红旗,迎风猎猎,人们在农会里面有时唱歌有时呼口号。
黄县长感觉自己仅是个外乡客,等找到了盈盈便回依兰去,毕竟那里埋葬着自己的祖宗和亲人。而金堂更是万念俱灰,一族之长沦落为租田赁地的佃农,族中之事除去祭祖和公祭殇国子弟外,凡事都不上心,一个心思埋头于春种秋收。两人曾经聊到更深处,金堂说差不多年余没有跟婆娘亲热了。黄县长说自己一妻四妾,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黄花大闺女,极品中的极品,我那功夫做到家了,也仅得一棵独苗苗。说到王朝崩溃前皇家都是子嗣不继,就是芸芸众生,家道中落前必定子孙零落,人要是不想那件事情也是老之将至了。
是的,老之将至矣,走到望城坡,又歇息了一回。玉贤心念着康哥回到了西甸没有。
杨康纵便是神行太保,也没有赶上头一轮的处决地主恶霸。
话得从头说起,相龙被组织安排进警察局。当时,在中共滇西北工委的领导下,剑川各族人民组建剑川人民自卫队,解放了剑川,成立了剑川县人民政府,滇西各族人民所组成的人民自卫队,亦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第七支队。听闻近邻的丽江县即将解放,和剑川仅隔一座马耳山的鹤庆县伪政府陷于风雨飘摇之中,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迫使首鼠两端的伪政府放弃幻想,鹤庆得以解放。伪政府的旧职员多有留用,甚至,白世仁白县长依旧暂充原职。作为好苗子的革命接班人相龙,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组织安排为白世仁县长的五大秘书之一,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指派为西甸土改工作队队长。
工作队成员,都是从新组建的各部门中抽调来的。相龙带着金龙玉龙回到西甸,也不用访贫问苦,轻车熟路,都知道哪家有几丘田几块旱地。旱涝无虞的水田,每家的祖上就遗下那么一丁点,后辈子孙垦点靠天吃饭的雷响田,仅够青黄相接而已。劳力强的家庭多垦些荒地,也只是种一葫芦收一瓢。
相龙三人躲进黑屋子,大白天还点个油灯。不分日夜,把西甸分为上片下片,参考外头传进来的经验,仔细扒拉着算盘珠子。虚帐物实,留出几家单算外,逐家挨户按人头分割田地家财,掐算下来的结果却大失所望。
水田旱地要是细分到个人,尚不及坝子里头的零头。倒是房舍屋产,山乡间林木众多,哪缺遮风挡雨的所在?若单说房舍,相龙家屋头在家的四个人,两进院,大小三十间房屋。在给金堂划定成分的时候,相龙断然否决了金龙玉龙的提议,甚至反唇相讥说就为金堂当年没让兄弟俩出滇抗日,现在公报私仇。金堂家水田旱地一概没有,还远到松桂去租田种地,仅有零碎的几小块菜地,手勤脚快的玉贤侍弄得令所有见过的庄户人家都汗颜,让睁开眼看看他们家有多少人参加革命工作,咋说也不能评中农,只能算雇农。
金堂的事便罢了,但有三个人却摊上大事了。
上片的福全,下片的杨宗昌还有杨老六。福全除了祖上留下来那点田产外,世堂临死前赠送了自家地产,金堂又把和玉堂名下的田地尽数卖给福全。两个儿子和族中子弟的部分优恤金买的田地都记名在福全头上,城里头还有一处收租金的铺面,铁板钉钉地算是大地主。杨宗昌的田地虽是卖丁得钱所买,毕竟一家人就靠收租过日子,这不是地主还能是什么?杨老六更是旧政权的伪保长,给旧政权收租收税,盘剥广大的劳苦大众,虽不到无恶不及,也是革命的对象。
接着按田地的多寡,家财多少房屋好赖,依次划分了富农、中农、贫农,还有雇农。中农分得特别细,有上中下之分,金堂有幸被划为下中农。紧接着三个人挨家挨户访贫问苦,访到金堂,金龙玉龙推说不便来访,相龙问当福全家的佃户有什么苦水尽管倒出来,人民政府给劳苦大众当家做主。听说福全被划为地主,金堂大怒,大骂不休:“大地主大恶霸是我,封建族长是我,你们打倒的对象应该是我金堂。”临了还啐了相龙一脸的老痰,从那以后,相龙也远远地避开了金堂,农会开会也从不邀约。
为了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组织农民向封建地主阶级开展斗争,最主要的是首先从政治上打倒封建阶级,清匪反霸,对作恶多端,枯恶不悛的反动分子予以坚决镇压;其次是割断地主阶级赖以剥削劳苦大众的脐带,直白地说,打倒地主分浮财。没收宗族祠堂、寺院、庙宇和地主阶级的土地及生产材料,把土地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从根本上摧毁封建土地制度,消灭地主阶级,农民翻身做主人。
摧毁了封建的保甲制度,建立起农会组织,相龙自任农会主席,任命金龙玉龙为农会副主席,大伙合选玉贤当了妇女主席,反正玉贤单只知道累死自己是对的,烦了别人是自己的不是。组织架构有了,民兵连也组建起来了,没有制式枪械,但乡间有的是大刀梭镖和火铳,虽不齐整,高低也算有个建制连,任命了连长和副连长。把地主恶霸拉到农会批斗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热热闹闹地开始,嘻嘻哈哈草草收场。毕竟乡里乡亲,就算平日间有点疙瘩,也觉得不是甚么大恶,犯不着往狠处斗。
相龙也感觉再如此下去,有负自个儿职责不说,架不住两兄弟苦谏。明知金龙玉龙兄弟借机跟金堂过不去,却也忌惮祭在祠堂里的关刀,只得星夜进城,跟白县长密报西甸土改新动向。
白县长久历江湖,也还记得往日的交情,告诫相龙切不可把金堂当作打击的革命对象,说金堂就是***说的“开明士绅”这一类人,是团结的对象。接着让相龙看了秘书无权知晓,只限于县级以上领导阅看的内部通报,相龙似乎明白了什么。
回到西甸,熬干两盏灯油,拟就了一份《西甸人民群众对地主恶霸的控诉书》,有的说没有的也讲,字字带血声声有泪。天尚未明,唤醒金龙玉龙兄弟,三人如此这般计议一通,只等天亮了却好行事。
天刚亮,三人各带一队民兵分头行动。把杨老六、杨宗昌、福全及各家合家老幼从床上拖下来,捆粽子般紧包,糖葫芦样串穿。前有牵引后有驱赶,两旁各执刀枪的民兵紧密护卫,敲锣打鼓往农会里来,田契地契铺子的房契,挂在各自脖子上。农会门口有节奏的锣鼓声响起,“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人们吃过早饭,四面八方赶向农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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