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颖接到扬子江的电话,大吃一惊,惊得连话筒都摔落地上。连电话那边的子江都听出来这个消息对颖儿的震惊,安慰几句,说杨茂为此事已被隔离审查,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证明人证其清白。
原来,定西岭那夜被杨康放翻的那两人,只为当时下手过重,未能及时救治,解放后参加革命工作,却因旧疾复发,时常咯血不止。二人怀恨在心,听说杨康呈血书曾经被蒋介石召见,经高人指点,便给北京写信说杨康是被俘虏的,根本不是起义。信是写给公安部,大理邮政局不敢扣留,发送到省局,省局查扣了下来。报告云南省政府,省委、省政府极为重视,成立专案组对此事件进行彻查。
那年的一月,新年刚过,中央人民政府公布《惩治反革命条例》,轰轰烈烈的肃反镇反运动在全国展开,许多隐藏的反革命纷纷现出原行。当时的鹤庆县尚属丽江专区,专区将此事作为头号大案,走访当事人,内查外调,仔细梳理杨康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除面见蒋介石时现场没有证明人外,其他材料都肯定杨康对边纵是提供过帮助,有事实依据有当事人作证。但没有积极要求加入组织,最不该把已经组织起来的人马试图拉入到国民党的怀抱,也有当事人说是组织的决定,如此等等,拖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结论。
当然,这些情况杨康一概不知。只感觉突然间办公室不再给自己送文件,班子会议上工作内容也由安保调整为生活管理,说具体点就是管理食堂,手下就一个厨子,关乎十来个人的一日三餐。刚好新组建的监狱管理科没有办公地方,杨康主动腾退出办公室来。这还不算事,更要命的是阳子作为县政府工作队队长,到极偏远的磨光下乡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一趟。想跟子江交流,看他政府、县委两头的工作繁重,忙得不亦乐乎,加上不屑于开口求人,两人几十次错面,只相互打个招呼,并无深谈。自知自己的历史不甚清白,索性就在厨房里帮忙打下手,上街买菜着公安装有许多的不便,一身行头全部换成便服。
日子一天天过去,虽已时近晚秋,还是燥热异常。生活依旧不徐不缓,充满暖意。
阳子接到通知,和县妇联主席到专区开会,回来后子江找她谈了两次话,开会及谈话内容半点没有透露给杨康。水乡女子的温婉娴静,淡泊与沉着,给简单的小家一种特有的温馨,直让人五蕴皆空,杨康很是受用。
一日晚饭后,检查完树林课业,告诉儿子出去玩一会儿回来自己睡觉,却对康儿说出去走走。
两人来到城外边,阳子突然厉声问道:“杨康,你可知罪?”
杨康错愕了一下,仰首向天,坦然应道:“夫人哪,我杨康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祖宗和您呀,夫人。”
“少跟我贫嘴。我问你,”阳子一连串问道:“你们西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枝蔓交错?我怎么样才能融进他们群体中?我现在跟你回去他们会不会接纳我?”
杨康道:“夫人啊,你样貌,你的为人处世,你的待人接物,你的工作能力,哪个不伸大拇哥。乡里人老老小小更是拿最好的话来赞美你,还都怪自己口拙,你看我哪里修来的齐天洪福呀。”
阳子道:“那好,我们明天辞职,我跟你回乡下去。”
“你开什么玩笑?”杨康急了,顿住脚步,紧盯阳子的眼睛。
阳子挽住康儿,慢慢说道:“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不记得定西岭之事么?你被人上告了,说你是被俘虏的,连投诚都算不上,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反革命。杨茂已被免除领导职务,条例你看到了,子江和公安局政委为你据理力争,反被别有用心的人罗织罪名,昨天还到专区诫勉谈话。听我话,老茂牵扯进去了,再不要带累颖儿灵儿,哪里的土地不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回西甸去,我们走,明天就走。”
“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解救被捕同志,传递情报,运送重要物资,所有这些难道就不能冲抵曾经参与国民党军队的经历,虽说错过了参加昆明起义,没误大理的呀?”杨康不解道。
阳子凄然一笑,约显淡淡的忧郁。轻声说道:“又不是赶庙会,上集不成下集来。算了,我们还是回乡下去吧,有些事,特别是政治这东西,你永远不会明白。”
“可是,可是山里的日子非常寒苦,怕你受委屈。”杨康急了眼。
阳子道:“我怀上林儿后,辞了报社的职位,回到杭州。家被日本人占了,父母兄长不知所踪。而我自小在国外读书,连隔壁邻居都认不全,亲戚均已逃难,举目无亲,无可奈何,只有追赶你的部队去。到了广西南宁,听说日本人已打到南宁,急忙往回走,一个人在树林里生下林儿,那是刻骨铭心的无助,我给他取名树林,就为安抚我这脆弱的心。现在好了,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在一起,我哪会在乎家好家歹,谈甚么委屈不委屈。乘天未晚,回去再把公家的东西清理一遍,公家的一针一线我们绝不带走。”
门口站着子江,手里提着一个小土罐的老酒,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阳子忙让进屋里,看林儿酣睡在塌,子江招呼杨康往外头去。
两人来到城外的麦田里,背着风,找个田埂囫囵坐下。拔去酒塞,子江猛地灌了一口,递给杨康,杨康喝一口,递了回去。两人一喝一递,很快见底,不觉便相视而笑。
顿了一会,子江道:“古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庙我不敢拆,亲倒试图毁过,只是没有成功。”
杨康默然。
子江接着说道:“阳子留过洋,见识广有远见,工作能力也得到专区领导的肯定,是一个不需着意培养就可独当一面的女干部。而且有情有义,不远千里万里,历尽艰辛,带着儿子找你到西甸来,难得啊难得。”
“我也四处找寻过她娘儿俩。”杨康答道。
“是的,我相信。”子江肯定地说道:“你也是条重感情有担当的汉子,不然也不会临时起意跑回家里来。你不知道杨茂为此事有多后悔,他认为应该迟一步再告诉你。按说你们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让人羡慕。可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平地起风雷,你被人告了。说你去面见老蒋,说你不是起义,念你有功于国,也给地下党做了许多工作,是有贡献的,组织上对你采取低调处理的方式。眼面前的情势你也清楚,我不怕和杨茂一样被扯跌倒。你我兄弟,平心而论,公安机关失去你将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情跑专区跑大理跑省城,给我寻找证人,收集证明材料,作为兄弟,也要感谢你一句,谢谢。阳子与我去意已决,我们明天就回西甸去。”杨康说完,起身来对子江深鞠一躬。
子江招手示意杨康坐下,说:“我算是见识了,七女嫁董永,古人说话还是有根据的,许多时候并非虚妄。阳子也是少有的奇女子,难得,难得。”看杨康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见过老蒋这事儿无论如何你都过不了关,上边也同意按旧政府留用人员处理。区上省上都相当看重阳子的文字功力,阳子早前就写了辞职报告,组织部妇联也做了许多工作,夫妻同床,你竟浑然不知。为树林为阳子,你再劝劝她。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子江一直把杨康送回到门口。
娘儿俩睡得正熟,树林脸上还挂着泪痕,所有自己的物品早已收归一担。正欲回转身到旁边的行军床上睡去,阳子翻身起床,轻轻来到杨康身侧,悄声说道:“先前借用的公家物品清单我已经理好,你看看是否还有遗漏。桌上的辞职报告给你拟好草稿,你照抄一遍,明早送给李局长去。我们悄悄走,不要惊动任何人。”
阳子轻声呼唤,杨康猛地醒来。昨夜抄完辞职报告,看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突然间有了酒意,四处一看,窗台上有半瓶老酒,想起是年前随手搁上去的,大半年过去,竟然还在。取下来,闻了闻,舌尖上滴了两滴,味道还是那么劲。想着此酒别人拿了也没有用,一仰脖子全灌了下去。醉眼朦胧中,什么也看不清,趴在桌上进入了梦中。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