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一家人正在围炉夜话,听得有人扣门,金堂吼一嗓子道:“没关门,自己进来吧。”树林感觉新奇,提上四面灯迎了出去。看官,不用感觉乡下人不讲究礼数,一般串门都会在门口高问一声:“在家么?”主人如果在家,必然回答:“在,进来。”你大可放心进去,如此古风,由来已久,至今依然。
却说树林迎进来的是老黄,眼下的河南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前依兰县县长黄恒太。一家人忙着招呼老黄围拢到火塘边来,金堂问吃过饭了没有。老黄一边灭了马灯,一边答说吃过了,把一罐子老酒放在桌上。树林叫道:“爷爷,爷爷,坐我旁边来,我给你烤香肠。”说着便夹一片烤好的香肠递过来。阳子对着老黄深鞠一躬,双掌朝上,弱风摆柳,有请黄老先生落座。老黄一一谢过,说:“听说你们回来了,我特来看看。”
金堂道:“谢谢您老上心。他们俩出去为新政府效力前,我跟阳子从方方面面仔细分析,结果都被我们猜中了。也好,回来了,在哪里还不就糊个嘴,回来了好。来,来,来,我们吃烤茶,边吃边聊。”
老黄道:“对,平平安安回来了就好。你们在外面都经历了风风雨雨,一家人聚在一起比啥子都强。对了,跟家人联系上了没有?”
阳子噙着泪,低头说:“没,还没呢。”
兰香道:“闺女,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不识字,讲不出道理来。你妈我不是戏台上的那种恶婆婆。你放心,回来了,要是村子里哪个敢欺负你,我,你二妈,玉贤,我们给你撕吃了她们。你爸金堂在乡里强横了一辈子,欺负你就相当于在金堂头上屙屎,”还要再说下去,被金堂一句莫说了,便吓得慌忙缩回了话头。
老黄叹口气道:“我那姑娘要是还活在人世上,也是个大姑娘了。也许,我也当爷爷了。老哥,羡慕你啊,儿孙满堂。不说了,喝酒。我那点酒,放了好几年,走味了没有不知道。”玉贤忙拿两个酒盅过来,说到厨下给他们弄两个下酒菜。老黄忙拦住说不用。金堂说换大碗,让孙子给两个爷爷烤香肠下酒,我重新烤壶雷响酽茶。
树林手忙脚乱地给大家逐个烧烤香肠。金堂先控去残渣,把小茶罐在炭火上烧得滚烫,放一把茶叶进去,边烤边轻轻地抖动,看茶叶约呈金黄,放在地上稍凉片刻,倒进去滚开的热水,滋啦声响起,看叶片并梗上下沉浮,茶沫翻腾,轻云薄雾腾空而起,香味弥漫开来,氤氲摇荡。金堂给每人面前的茶盏中滴几滴酽茶,又加进去大半杯的白开水,端茶细品,焦香味和秋的气息瞬时噎满喉间。
两人就着烤肠干了一碗酒,老黄说香肠吃多了,容易积食不消化,莫如浓茶烫酒再来半碗老黄汤。金堂说冬夜烤火,最好吃的要数烤芋头和洋芋。玉贤笑道就知道你两个老人家好这一口,子母灰里早给你们煨好,这会子应该熟了。说着扒开灰堆,露出卧成一窝的洋芋和芋头,捡两个出来,捏一捏,递给竹香,“妈,你剥给林儿,让他每样吃个味就行了。”金堂道还有两样小吃食。老黄以为又是什么肉食,忙站起身来劝阻,金堂摆摆手,径至内室撮一瓢蚕豆半瓢苞麦出来,唏哩唰啦全都倾进子母灰中。一瞬时,劈哩啪唻,伴随着清脆的爆响声,暗香浮动,一朵朵雪白喷香的苞米花扑腾上来,好似盛开的雪莲花,又恰像受惊的小白兔,振羽跃动,馨香满室。兰竹二香、玉贤、林儿各执长筷,争相捡挑,阳子竟也忍耐不住,接二连三挑吃了好几朵。
捡完苞米,看蚕豆也正好。玉贤把蚕豆连同子母灰拿旧铲铲进小簸箕中,抬到院心树根下,簸筛干净,装到盘中端了上来,果然酥脆无匹。老黄道:“还咬得动火烧豆,说明牙口不是太坏。侄儿男女回来了,一家人长相厮守,好,好,好。”接连说了几个好,最后说好想再来半碗酒,众人七嘴八舌忙劝住了老黄。
树林困意上来,闭着眼坐在矮凳上,脑袋往前一癫一癫复一癫,后来便靠在阳子腿上睡着了。玉贤忙过来抱起林儿说:“我带林儿和小重发先回去睡了。”对阳子说:“姐,床已铺好,早点歇息吧。”又对老黄道:“叔呀,酒喝了就莫回去,在这里住下吧,厢房有现成的被盖。”老黄说不用侄女费心,阳子也说客堂中留歇,明日再回吧。
玉贤出去后,老黄问阳子为何不听劝阻,一定要跟着康儿回转西甸来。
阳子道:“康儿打的是日本人,没有跟共产党作对,多次解救被捕干部是有功劳的。递呈血书给人民公敌,不管因由,单凭这一点,无论如何他都过不了关。谁站出来替他说句话,谁就成了包庇犯。我们回来,就不用再遭受旁人的冷眼,在乡下,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作践的。不求啥,就求个安稳日子。”
老黄道:“知进退明得失,是智者。子曰克己复礼是为仁。明心见性,你们回西甸来,偏居一隅,旁人不用遭受牵连,你们这是大仁哪。不钻牛角尖,不带累他人,没有怨人之心,无害人之举,你们这是义。只可惜阳子你这辈子埋珠泥淖,屈才太甚。”
阳子摇摇头。
二香如听天书,平日里惯常遭受呼呵,说请说谢只在外人面前表个面子罢了,哪里听得懂清词雅语。就算金堂也仅只了了个大意,情知委屈了这个儿媳妇,有些事其实也摆不上桌面,便说:“子江看到文件说康儿被告了御状,说康儿是被俘虏的。俘虏、投诚、起义,三者天壤之别。子江知道后,回来跟我说,你黄叔我们说不过你。子江跟老茂两个找丽江专区领导、大理专区领导,一点用都没有,后来找到朱家壁,这个朱同志我见过,相当正直的一个领导,康儿也确实给地下党出过力,功过相抵。算了吧,回来就回来嘛,在哪里还不是讨个口。闺女,记住,你妈说的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亲爹娘,老黄是你二爸。要是哪个敢对你不尊重,看我拿关刀劈了他!”
老黄笑道:“好,认个干闺女。以茶代酒,我父女两碰个杯。”
正说着,康儿义忠回来,义忠满脸的不平,金堂忙问是不是跟谁斗气了。
杨康回道:“他是为阳子抱屈。”接着把怎样跟相龙金龙玉龙理论,最后和玉龙动起手来,一五一十详细述说了一遍。阳子举茶杯对义忠说:“兄弟,谢谢你,姐感谢你的好意。虽然阴差阳错,毕竟你曾出生入死。对你而言,现在需要沉下心来,把学生教好这是第一要义,评判标准这个尺度是有弹性的,但起码你有耐心,肯想点子,这无论如何是姐比不上你的,你好好教你的书,别让姐为难,好吗?”众人都说阳子说得对。
老黄说战场上下来的人很难再回到从前的生活,凤凰涅槃需要浴火重生,然后才能变得更加的稳重、成熟而且坚强,不但自己顶得住风雨,还要给别人撑起一片天地。说罢打起马灯,也不要人相送,提着阳子送的糖和茶,一灯孤星融进了暗夜里。
老黄去后,金堂说义忠还是好好教你的书,树林就跟着你,从哪个班读起让他自己挑。康儿明天出工,让干嘛干嘛。阳子多休息几天再说,不用急着上工。阳子说:“树林就让他从一年级开始,我嘛,给我两天时间调整一下心绪。”金堂说好,言罢,各自进屋歇息。
两天,说短不长。阳子更加思念起父母兄长来,自己打小被送出去国外求学,虽和家人聚少离多,鸿雁传情,心儿始终在一起。今遭离乱,天涯何处是?游丝软系身无力。几年来,按原址给家人,给亲友发书无数,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查无此人退了回来。两天里,又写十多封书信,记忆中儿时曾经的玩伴外,主要给当地的人民政府和公安部门去信,请求帮忙查找家人的下落。并让玉贤给自己置办山里妇女日常的行头,把原来的服饰紧锁到箱底。
身着山里民家服装的阳子跟着玉贤来到农场,也就是原来的祠堂,农场里已经站满了人,都在等着相龙派工。看到细皮嫩肉,肤色白皙的阳子穿着已婚妇女装,形容姽婳,更显一番韵味。人群骚动起来,议论纷纷,有人羡慕玉贤阳子娣姒情浓,有人指责杨康的不是。杨康低头不说话,玉贤上去主动解围,说是阳子姐自愿的,阳子也说是自个儿要回来的。
相龙在戏台上大声吆喝,人群这才平复下来。听到说让阳子当记工员,早上参与妇女组的劳作,下午,具体点就是三到四点开始到田间地头给社员计工,每月统计出各家各户的工分数,以备收割后分配口粮的依据。大伙听这么一说,感觉这不就是生产队会计的活路么?要求撤了玉龙的会计职务,相龙以手指天,说是上头的意思,大伙哈哈起来,不再言语。派完工,相龙走过来递给阳子一个空白计分本和钢笔,谄媚道:“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县长回来请帮多多美言。”玉贤厌恶地走开,阳子轻轻点了点头。相龙也未在意,背着手到其他生产队指导工作去了。阳子看清原先的祠堂厨房改成教室,义忠在讲着课,学生们心不在焉地朝外张望。
今天的任务是和玉贤,还有几个年老体弱的妇女清理出打谷场来。玉贤安排阳子跟一个极老的驼背老奶打扫场地,自己和其他妇女背了箩筐到养牛人家背牛粪。
看到阳子吃力地扫着地,老黄拿把笤帚过来帮忙,义忠也放了学生,一阵口号过后,学生们一窝蜂冲了出来帮忙打扫,眨眼的功夫,场地就扫得干干净净。阳子谢过大家,看大家跑回教室,这才听清上课时班长喊一声:“起来,向伟大领袖***敬礼!”其他同学就一齐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连喊两遍,义忠说:“坐下!”大家就都坐下来听课。下课时也是班长喊一声:“起立!”大家都一齐喊两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于是下课。
老黄提来水,嘱咐阳子道:“闺女,我提水,你洒到场地上。”老黄一趟趟提水过来,阳子一瓢瓢洒在场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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