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像暴怒的狂狮,把世间的一切都掀倒在大地上揉搓,撕碎除却时间之外的软硬万物,带走温暖,送来酷寒,让那敲骨吸髓万箭穿心的寒意弥漫天际。
话说竹香听义山把被褥送给别人,严冬酷寒天气里,仅裹条单被卷缩在草窠中,不觉心血上涌,几至气绝。众人手忙脚乱,一番救治,半晌回阳。哽噎间,含糊其辞,依稀听得只要儿子跟自己回归西甸去便万事皆休,否则一门心思只想寻找死路。好一阵劝解,直到义山答应下山进城就医方才和缓下来,把山羊托付给较近的学生家,依旧老马识途,一行人迤逦出山。
彳彳亍亍下得山来,殿后的义忠,看到义山那塌肩缩脖的样子,形容猥琐,咳喘连连,走路都需要玉贤相搀扶。想起就跟着这个兄长,多曾在藏区行走,以手艺人身份作掩护,到处宣讲革命道理,为组织筹措经费,不期和自己一样一步走错路,不复从头来。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顿住脚步,回首相望,攀天阁远上天际。琉璃世界中,白雪黑崖间,危岩耸悚,鸟道兽迹,盘旋屈曲,飞挂在山腰中,宛如天路,嘎嘎塘早抛到那云天之外。
回到西甸,已近年关,家家忙着置办年货,准备祭祀祖先。一同回来的只有兰竹二香并义忠,玉贤留在维西县医院,照顾义山的饮食起居。
今年的祭祖不像往日在祠堂中由长者公祭,而是家堂中各各自祭,热闹劲不似往常,但却更显温馨。在外头工作的子弟,携家带口如燕归巢。腊月二十九,颖儿灵儿带了老冯子江们俱已归来,单缺镇中杨茂两家,却收到小于以镇中名义邮回来的一点小钱,没有信件,看起来生活不是特别宽松。金堂猛然想起对孙儿辈不能厚此薄彼,忙让杨康进城取小于汇款的同时,给两个孙儿辈邮去一只鹤庆盘腿,一包干货,给杨先杨婕兄妹俩一笔不小的压岁钱,也算是后补给小于家的聘礼,虽说不是亲家所收,毕竟小于可以支配。杨茂虽未被逮捕,仍旧处于羁押中,同为公安的颖儿灵儿,因为组织纪律约束,甚至不知道杨茂因何由被组织调查。
竹香有点发痴,常见她两眼翻白遥望高空,嘴中喃喃有词,行动也不利索,跟她说话时常说三不作四,连她自己都说感觉身子不在这世上了。义忠依旧少言,只要莫跟他相提过往之事,问甚答甚。但要是谁问他:“阿忠,你哪天回来?”得到的答复一定是“足天。”随着眼神迷离,似在哀告,自己已经和昨天决裂,求人不要再提起自己的任何过往。
玉贤没有回来,木然的竹香任是谁都使唤不动,不管看见哪一个就指着人家的脸说是张嘴的吃货。阳子颖儿灵儿们只能打打下手,干些添柴加火,洗碗刷锅的勾当。正经上厨来,都是些指手画脚的看客,更莫指望金堂来帮厨,大小十来口一日三餐的事儿全落在兰香肩上,好在各家自己带回来的干菜水货极多,累了两只手,落得个肚儿圆。
年夜饭要准备双份,一份自家人吃喝,一份做好后给灵儿带回家去祭祀。族中子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外乡学子,平日间常到祖培先生灵前祭拜,年节间还是要自家嫡亲拜祭。担心老黄被别人家请了去,早早的金堂就约请老黄在年三十和年初一时过来帮忙,为表诚意与郑重其事,特用红纸墨书亲送至老黄手中,并请其他约请之人见谅。小重发早被候着的别家轮流接了去。
年三十大清早,金堂和老黄义忠宰杀鸡鸭鹅鱼,刮洗猪头猪尾,就院中架锅烧火烹煮。才忙完这头,便又抬桌磨墨,书写春联,门首、堂屋、廊柱、牲畜圈门口,依所贴位置不同变换不一样的语句,贴春联上门神,好一阵忙碌。兰香也是绝早起来,先在门口燃上高香,就进灶房里头炸制各色供果,忙里偷闲间,切一盘饵筷,摆两碟甜面酱咸面酱,一碗蜂蜜,各人自个儿火边烤吃。各位看官,米饭粑粑叫饵筷,云南十八怪之一,炭火上烧烤,抹上面酱,绵软温润又可口,饱腹还解馋。
子江老冯和孩子们在火塘边烤吃了一回,一众人带上香烛纸火前往殇国子弟墓园。于路早见有那殇国子弟的父母,迎请子侄辈的魂魄回来,二人忙命孩童们恭立道侧,目送心中的英灵随着父母归家。逐坟祭拜已了,烧化池中焚烧了金银纸箔并香火。子江告诫大家,这些都是为抵制外辱殇国的英雄,让大家有空常来祭扫。之后又去祭拜了岳父岳母,世堂菊香。
一行人四处玩耍,山间林下,兰花丛丛,花枝摇曳,吐露馨香。仔细察看,多是豆瓣和朵香,养在闺中人未识,又够不上铭品,不甚稀奇惹眼,一如西甸的这芸芸众生。
回到家中,已是午后。一群小麻雀尚在岗坡,早扰动家人。还未进门,午饭已经摆好桌上。看到相龙金龙玉龙都在,子江也颇觉诧异,忙招呼三人一同上桌请饭。三人哪肯同席,推攘半日,只说有请扬子江扬县长家里头坐坐,顺便请示工作事宜。子江笑道:“你们土改都走全县头里去了,这会子早得心应手了,何来请示?还有,大年节的谈什么工作?快回去跟家里人过节去。”不由分说,送走了三人。匆匆吞咽了两碗光饭,忙回家去帮灵儿洒扫庭舍。
呯呯嗙嗙,远处传来请神的鞭炮声。迎神接福,恭请列祖列宗,远逝的游子,左近的逝者,以及孤魂野鬼,还有过路的各路仙道,家家大门洞开,户户明烛高香。院中摆设供案,案几上排列五色供果,压岁之钱。这压岁之钱,不论多寡,头里用作供神的神器,第二日,也就是年初一,铁定成了小孩子家们囊中的压岁钱。
听到鞭炮响,兰香忙让义忠把收拾齐整的供食给灵儿家送去,义忠挑上担子一溜烟去了。金堂老黄在供桌上摆上业已煮熟的猪头猪尾、公鸡和大鹅,院坝中央设有三桌阴席,一席给祖宗、玉堂、世堂并镇东等子侄辈。一席给老黄的家人,感谢他们不远千里万里前来探看老黄。另一席给过路的各路仙道,无处可去的游魂。老黄甚是感激,亲到门首燃起迎请的炮仗。
祭祀已了,树林们也给祖宗磕过响头。随即撤下阴席来,把猪首鸡鹅等重又回锅,加葱姜蒜酱,急炒暴锅,装盘上桌。鱼是重口味的醋叾厾鱼,就是先姜粒蒜末煸出香味,再把整鱼在油锅中煎炸至金黄,加山椒跟辣子面,淋上香醋直没过鱼面,收汁以后就可出锅。更有那重口味的,直接就挖两勺猪肝鲊进去,味道又是别一样的浓重。年节间一般是不加重料的,何况老黄老冯受不得重味,仅只香煎,年三十还不能把鱼吃尽,年年有余,讨个吉口。
日头偏西,年夜饭摆了两桌,兰竹二香并孩娃们一桌,另一桌金堂居首坐了,左边老黄义忠,右边老冯,下首是阳子和颖儿,杨康进城未归,择时而非撞日,也不等他。
金堂举杯道:“又是一年过去,黄县长吉人天相,可喜可贺,我们敬黄县长一杯。”说着先自干了,黄县长忙起身给金堂斟满,抱拳道:“感谢新政府感谢新社会,感谢你们杨家收留了我这丧家之犬,我先干为敬。”金堂笑道:“黄县长未饮先醉,我陪一杯。”颖儿取杯斟满道:“苦难深重的中国有您这样绝世独立,国家危亡关头,不惜毁家纾难的大英雄,实在难能可贵,是我们小辈的榜样。还有你,阳子姐,仗义执言,笔力千钧,进可以针砭时弊,扬善抑恶;退可以草履布衣,嫁作农妇。七女嫁董郎,莫过于此。”突然觉得年节间这种比喻委实欠妥,放下酒杯,轻拍自己双颊道:“说漏嘴,请见谅。掌嘴,掌嘴。”
芸儿听到这边说笑,放下碗筷,跑到颖儿身旁,凑过来说:“四姑妈,你打得不够重,我帮你打。”说完“啪,啪”两声脆响,赏完掌,一溜烟跑回去,端起碗来依旧吃喝,留下一干人哈哈大笑。颖儿也笑道:“好你个小鬼头,赶明儿看你还要不要压岁钱哩。”
阳子道:“妹子越来越会说话了。黄县长找不到亲闺女,我寻不见双亲,按说同病本该相怜,但我对黄县长只有祗仰之心,高山仰止,小女子复敢何言,唯有先干为敬了。”说完便一仰脖子干了下去。酒入愁肠,便觉满脸臊热,寒气袭来,周身不自在起来,推说身子微恙,竟自回屋睡去。
可哪里能够稳睡。
确如颖儿所言,当日要不是被报社指派跟踪连续报道英雄,自己和杨康不可能有甚么交集,恰如天上的两颗流星,撞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本该靠笔头子吃饭的命,走了土里刨食的路。要说后悔还是不后悔,自己竟茫然莫辩。唯一搅心的是父母兄长在哪里?团圆,意味着生者欢聚,逝者魂灵的参与。这样想着,竟有些昏昏然,兰竹二香、颖儿、树林进来候问三五回,无心应答,俱各自去。
晚饭后,义忠送老黄回去农场,并留下来给老人家暖脚。夜深更静,都已歇息,只有守岁的树林芸儿们仍然围坐在火塘边烧烤,时不时往院心丢一两下响炮。颖儿披条毛毯,斜靠竹躺,静等康哥归来,也为看顾小子们玩耍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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