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阳子回到家中,见灶房里头无水可饮,挑起扁担担水去,却见一个破帽遮颜的汉子闯了进来,两人院中相见,俱各楞住,阳子忙问:“你,你怎么回来了?莫不是越狱了不成?”杨康喜不自禁,深鞠一躬,用滇戏腔韵吟唱道:“娘子休慌,为夫我而今被释放也。”唱毕丢下包裹,接过扁担,飞也似的担水去了。阳子捡起包裹,里面是几样换洗的旧衣物,还有给老小的一堆吃食。
刷锅烧火,康儿也把水担回,倒进了水缸,对阳子说晚上跟你细说,一趟一趟的担水,直到把水缸担满,接着提斧子把院中的柴火劈开。阳子打开专门用来存放鸡蛋的瓦罐,里面只有四五个鸡蛋,原想给康儿煮两个糖水鸡蛋,也给自己煮一个,拿出来了,想了想,又放了一个回去。只给康儿煮了两枚,自己喝了半碗加了点红糖和着盐的开水,端鸡蛋出来给正在劈柴的康儿,爱怜地看着他稀里哗啦就吃尽碗中的鸡蛋,还伸长舌头舔了一下碗底。看阳子吃惊地看着自己,把碗递过来又继续劈柴。阳子接碗在手,问:“怎么放你回来的,你先跟我说说?”康儿道:“晚间再跟你细说。”
“我可等不及了,先跟我讲。”阳子巴望着眼,焦急地说,满心思欲要细究根由。
康儿放下斧子,扳过阳子的肩头来,温柔地说:“你受累了,坐下听我说。”阳子拔开康儿的手,没有说话,却满脸的急切。
杨康简约地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述说了一遍。
原来,杨康被人告陷,对于当日的行为算是起义、投诚还是被俘,即便是访遍当时所有的在场人员,办案的丽江公安局收集了几大本证言,事件发生在大理境界,涉及到属地管理问题,法院难以定夺。提请到上级法院。
省高院重启法律程序,诸多直接和间接证据有利于杨康,特别是朱家壁提供的证据最有分量,证明杨康是打入敌人内部没有经过组织程序的地下党员。但呈递血书一事,则怎么说都有拿族中子弟作投名状,有卖身投荣之实,特别是查无实证的题匾和手镯,更引人联想。还有,进公安局这种要害部门居然没有积极向组织靠拢,也没有向组织主动交待自己的全部过往,对组织有所隐瞒,判5年,已经是量刑畸轻了。
在劳改农场,认识了一个叫李育槐的人,北京大学的学生,曾给蒋介石当过翻译。我们两个在一个监舍,他身子单薄,而我是学员队长,安排活计的时候给他一些照顾。他给我分析案情,说我干嘛不把呈递血书说成是逼蒋抗日。也对,他帮我写的状子,递上去后,上边来人重审,我就被释放了。说着内衣里掏出释放证。
阳子认真看了一遍又一遍,喜极而泣,声音很轻,慢慢地说道:“我也想到这一点。队里给我10天假期,原本想上大研农场来找你,看看有没有翻案的可能,现在好了,你既回来,我们去办另外一件事吧。”杨康急问什么事,阳子没有回答,只让康儿喂猪喂牛,自己却去淘米煮饭了。
阳子早已学会了做包谷渣渣饭,说来简单做来难,加水是关键。为不让自己成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的傻大姐,多曾细心观摩兰香玉贤的动作,不止一次拿灶灰练手。水多了成蒸糕黏牙,水少了又是面干糙喉,好与歹那是手轻手重毫厘之间的事,不用入嘴,只看一眼就知端倪。
算了算晚间吃饭的人数,撮了三碗米,一盘包谷面出来,一边烧火一边撒拉面渣子,杨康进来,阳子让他去砍一个南瓜来,自己等水开了,把米下锅,约待米软,捞米上甄,却加了几瓢水,一桶的给猪提了去。草料很少,又没有营养,猪饿得精瘦,就靠点米汤续命。
康儿砍好瓜送到灶上来,看看都是大过核桃的坨坨块块,阳子细细地逐一改过,食料虽然粗鄙,但日子还是尽量过得精致些,水乡女人水样的人生,岂是山里汉子的康儿枕席间就能得传真谛。且说阳子放了两小坨腊油,是往日家常的双份,家里一点肉都没有,加点油荤算是给康儿接风。
想了想舀了点麦面,让在灶门口把火的康儿合面,自己一边炒着南瓜一边问些劳改农场的事儿,甚至问说敢不敢再进去蹲大牢。杨康也不在意,随口答说怕甚呢。
阳子不再说什么,炒好瓜加足水,甄子边贴上牛角粑粑,让康儿把家传的关刀磨好,自己坐在灶门口看着跃动的灶火发呆,思想着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与变幻莫测的火焰一样起伏,躯壳和柴火终将成灰,雁影和过客又留下了什么?
饭菜一齐好,所有人都回来了。围着饭桌,都在听康儿讲述在劳改农场的所经所历,把杨康看着是逼蒋抗日的大英雄。杨僖杨乐树林重发,边听边吃,不时还插话问些细节,胃口均极佳,阳子挖小半碗瓜汤,撕了四个指头大小的贴锅粑粑,走到院子中间吃。
待回到厨房,汤无一滴饭无半粒,早被席卷干净,几个半大孩子拉着康儿出去了外面,只留下灶门前唉声叹气的兰竹二香。阳子笑道:“妈,姨,没事。谷子都早挂穗了,只是今年雨水多,一时半会收割不了。我杭州的妈给我寄了点小钱和粮票,明天我这就进城,买点米面回来。放心,妈,老天还饿不死瞎家雀呢,办法总会有的。”说着,收拾起碗筷来,看竹香钻阁楼上的稻草堆,正想问,兰香说:“在维西看见义山大冬天卧在草堆里,伤了这个。”指指脑袋,不再说什么,却过来抢着洗刷碗筷,用肩膀把阳子挤开,说这活计我来,你刚回来,歇一边去。
外面有人问讯声,说着就走了进来,看见阳子,老黄问道:“侄姑娘回来啦?那个阿康呢?”
“刚才还在呢,转眼不见。您老先坐,我这去寻他。”阳子道。
“不啦。你帮金龙看看账目,账啊太混乱,把他给搅糊涂了。”老黄把玉龙推朝前面来。
玉龙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把两条狐狸皮呈了过来,一条纯白色,不带一根杂毛;另一条银色,都是阳子喜欢的色调,皮子修整得及其柔软,是上乘的山货,配个内衬就是精伦无比的围脖。素日也知其下套捕捉狐狸,多曾想跟他开口讨要,又担心玉龙不收自己的钱钞,心下不安。还有一个农妇家,圈条狐狸围脖,极易遭人闲言碎语。今见其执弟子之礼,喜不自禁,匆忙收下,竟忘了说声谢字。遂悉心指教,教其不论小家还是总账,只用丁字账户来了结,中间无外乎数字转换而已。当日自家账房每天进出成千成万计,俱用此账。随便翻看了下旧账,多有不确。告诉玉龙旧账不可复查,而今更立新账,以后的一定要严格核算。玉龙也是见过世面,一点即通,随即重新开张,只等阳子姐回头检查课业。
阳子出来外面,上到厅堂,义忠忙倒了杯热茶给阳子。围着火塘,金堂正在给几个孙辈摆古,对着重发说:“不读书就像几个人外出帮工,像极了你们几个,你重发识字最少,写信回来给我说出门十八天,天天下大两(雨),人家有命(伞)我无命(伞);家里有命(伞)带命(伞)来,家里无命(伞)带线(钱)来。我看不懂,你让我咋办?我老命不值钱,送条草绳给你,吊脖子啊?”逗得树林们哈哈大笑,重发羞红了脸,还是不愿回去读书。
老黄说:“乘着年轻还是要多读点书,看着我这里有两根金条,我出个对子,哪个对出来,我给他一根金条,听好,上联是水中鱼游戏,你们对下联。”说着摸出两根黄灿灿的金条。杨僖杨乐树林重发们一边把玩着金条,一边天上地下的胡对一通。
义忠悄声说重发渐已懂事,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愿再吃百家饭,要自己挣工分养活自己。现在劳动力奇缺,相龙追问玉贤什么时候回来,已经不止十次八次了。一二三年级早上上课,下午在生产队上干活,不记工分。四年级算高小,因缺师资,开了半学期办不下去了。见放着你这样有学问的人,教育局不敢用,子江更不便出面。阳子道你不用替姐操心,姐自有主张。一头说着,一边从小罐中挑点蜂蜜出来,放在掌心,兑点口水,在掌中揉匀,然后敷在脸上。这是阳子的早晚功课,日日如此,从未或缺。
看一群孩子都对不出来,老黄收回金条,起身要走。阳子对着金堂说:“爸,我明天进城买点米。大,你等一下。”金堂茫然地看着通红的火炭,杨康说要跟着去。
阳子说:“大,你每个月都要进城背口粮,生产队每年要缴进去公余粮。爸,大,你们看看这样行不行,大的口粮由生产队分配,大的口粮指标充抵公余粮,生产队一年少背360斤粮食进城,这要节约许多劳力。正好玉龙也在,我明天进城顺带给你办妥这件事情,你们看成不成?”玉龙出来说这主意不错,说着把账本和油灯递给阳子。
一灯如豆,就着摇曳的光亮,认真审验,玉龙确也聪黠,阳子称善。自此之后,玉龙确也就凭着一套钉子账的手艺,摇身进阶,最终也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此乃后话。
老黄道:“这太好了,省了我许多的劳心与劳力。唉,我闺女要在人世,我也该当爷了。要不你叫我声一爸罢!”金堂兰香双双点头,阳子清脆地叫了声:“爸——”,老黄老泪纵横,答一声,唉——。
夜深了,老黄和玉龙要各自回去了,杨僖们惦记着金条,老黄说不好好读书,你们对不出来是吧?告诉你们,下联是树上鸟唱歌。
回到卧房,阳子问都已经判下了,我想的仅是尝试一下,或许有些转机,想不到你们走我前头了。你说申诉了就不一样,莫不是法中掺水。
哪能呢。杨康回说,呈血书确实是为了抗日,至于形式嘛,人长一张嘴,就看你怎么说,老黄都讲过去的讼师说黑道白横竖都是理。
都已经歇息,阳子不肯上床,提了关刀进房,杨康笑道:“深夜提刀来,难不成娘子你想演穆柯寨么?杨宗保久候在此。”阳子把刀递给杨康问敢不敢杀人,杨康点头说自己杀过鬼子。阳子说那你杀了你兄弟去,杨康大吃一惊,忙问为何。阳子说镇中那个畜牲对我动手,他得手了,不止一次。
“劈——了——他——”斩钉又截铁。
“劈了他——”声音里满是愤懑。
“劈~~~了~~~他~~~”哀怨缠绵,却似微风轻拂水面。
两个苦命人静默了很长时间,阳子说:“我们离婚吧!”
“不离!”杨康态度非常坚决。
阳子从卧床里侧放置紧要家什的墙洞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杨康,杨康挑亮油灯细看,信是母亲写给阳子的。字体有些虚浮,不似往日的沉静。在信中,母亲说近来不知何故,感觉身体每况愈下,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有什么毛病来,老之将至的凄风苦雨频频袭来,大限谁先觉,唯有我自知。社区街道政府数次户籍普查,母亲说,得一个杭城的户籍那可绝非易事,有户籍就有许多的便当,一直都还把阳子的户籍摆放在杭城,看着户口本上你的名字,就当你在妈妈的身旁。看到此处,杨康也不觉潸然泪下。
母亲接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早晚更思念远在大山深处的你不知可好。思来想去,想起你父亲在日,曾跟党的缔造者多有接触,我给你周伯伯和陈叔叔写信了。你周伯伯和陈叔叔回信,说都还记得聪明漂亮的你。你周伯伯派秘书和省上的领导来看过我,我厚着老脸向他们提到了你。答应优先安排你进省图去,康儿和树林暂时作为黑人黑户,以后有机会了再行定夺,说自己就算缝穷也要养活他们父子俩,让阳子务必于年底前回来,超过12月31号算自动放弃,否则以后无论如何都不好再向周伯伯开口了。
看完信,杨康陷入了深思,未曾谋面的岳母是个阅历颇深,见多识广,敢作敢为又精于算计,爱怜子孙又严己律人,宽厚威严从富贵乡里出来的老人家,谋远虑深,说话明当又虑及别人的面子。本来都知道子女可以跟随母亲的话就是不说出口来,乡野学究的懵懂弟子在诗书礼仪之家里面,何以立足?况自己又身背污点,看看阳子优雅的举手投足,再对比自己的粗鄙,想自己何德何能竟与阳子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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