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唐淑萍一直都是过着远离人居的生活。七年前住在与世隔绝的芦苇丛里时,她还有一个家庭,那时的她尚且还有一个一家三口,她还有丈夫儿子相伴,还有人说说话,但是自从七年前迁出了大雁洼,迁居到了这个雁荡村的旁边之后,她的男人也就几乎再也不回家了。即便是回来,也只是夜里回来,也常常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回来,然后又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就又走了。
当然,唐淑萍也知道,何济桓之所以要这样做,也完全是为了她和儿子。唐淑萍和何济桓都知道,何济桓不能暴露身份,他们不能让人知道:这个李萍的男人和这个陈文斌的父亲,就是那个共产党的叛徒。唐淑萍和何济桓还都深知,他们二人同居,这要是李萍怀上了孩子,李萍也就无法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了。
而且随后不久,也就是在她的儿子八岁那年,为了儿子今后的生存和前途,李萍又将她的儿子送到三十多里外的半栏桥村学习中医去了,从此之后,她的儿子也就不在家里住了,就又一直都是住在师傅家里,一年也难得回家三两次。从那以后的五多年多来,也就只剩下了李萍一个人守在这个家里苦熬岁月。
这地方的农户又都是一户一塬的居住模式,四面环河,而且住户稀旷,农舍简直稀若晨星。这里的人们却也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几不交往,李萍又是孤魂野鬼一样住在村外,虽然她的居住之地距雁荡村也就只有二里多一点,但是李萍也还是常常十天半月甚至数月也难得见到一个人,也难得有一个人来,李萍也没能交上一个朋友,李萍也常常是十天半月也没有一个人跟她说一句话。这种无边的寂寞和无尽的孤独,也就不免常常会让李萍望着天边的白云和飞在天边的大雁痴痴发呆,悄悄流泪;到了晚上,却更是让她常常寂寞得通宵无眠,常常只能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禁不住潸然泪下。
李萍虽然在这地方已经住了七八年了,不过由于她跟何济桓的努力,却也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男人是谁。即便是她的儿子,也渐渐地没有印象了。一开始,小石头还常常盯着唐淑萍问:“我的爸爸干什么去了,怎么老不回家呀?”
唐淑萍也总是说:“你爸爸出去做生意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由于唐淑萍总是这样回答,小石头也就懒得再问了。后来小石头渐渐长大了,也就不免抱怨道:“天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几年都不回家,我没这样的父亲了。”
当然,在此期间,也难免偶尔有外人邻居问起她的男人,李萍也总是说:她的男人在外面做生意,不知道漂到哪儿去了。而她的儿子陈文斌却干脆说: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在外面漂尸呢。
也正是由于何济桓、当然也包括唐淑萍这样不懈的努力,也就终于让他们的儿子李文斌对他的父亲何济桓渐渐地没有什么印象了,而且后来也就谁也不再提起了。这也就终于使得小石头对于他在三岁那年遭受的那场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渐渐地忘记了,渐渐地把那段残忍可怕的记忆抛进历史的长河中去了。毕竟那一年小石头只才三岁,可塑的余地毕竟比较大,这也就终于遂了何济桓和唐淑萍的一番苦心:终于做到了让儿子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没有留下什么心里阴影,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障碍,基本上没有影响儿子健全人格的形成。
后来,她家又突然来了一个陈志远,而且这个陈志远还身负重伤,还是一个共产党人,而且正在唐淑萍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恰巧这时何济桓又突然回来了。但是,何济桓却又因在送陈志远去静海根据地的途中发现了鬼子的埋伏,并在开枪向于文悦的部队报警时又被鬼子击中了胸部。
在何济桓命倒下之后,为了救何济桓,当然也是为了他们三人都能逃出险境,陈志远却又拼了命地爬出船舱,帮她一起驾船逃出了险境。
不过他们还并没有完全逃出险境,只是逃到了一条长满芦苇比较隐秘的小河道里后,为了抢救何济桓,陈志远却又不顾自己的安危,却又停下船又撕下了身上的衣服为何济桓包扎伤口。然而就在陈志远为何济桓包扎伤口之时,何济桓却以微弱的声音道:“不用了,我不行了。”
让唐淑萍没有想到的是,陈志远一听这话,竟然也和唐淑萍一样,眼泪立即就涌出来了。陈志远并还仍然一边为何济桓包扎伤口一边道:“你别多想,坚持,一定要坚持住。”
不过这时唐淑萍包括陈志远却见何济桓的脸色已经黄如草纸了,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何济桓的衣服也已被鲜血浸透了,并且何济桓的胸口还仍然在向外流着血。唐淑萍和陈志远这时也就都看出来了,何济桓已经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了,不过陈志远却并没有放弃抢救。
谁知这时何济桓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道:“同志,请你让我最后再叫你一次同志。同志,你一定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陈志远点了点头。
何济桓当年叛变的事,陈志远早年就听肖林峰说过,如今多日的相处,陈志远也就早已知道何济桓的身份了——三个手指便是明显的标志。何济桓也早看出来了,也知道陈志远已经知道他就是那个共产党人一直在寻找的叛徒、却又是国民党保安团一直在通缉追杀的对象。
何济桓继续艰难地道:“我是个罪人,我死有余辜,我早就该死了。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卢锦程已经被我杀了,我已经报仇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而且,我还已经去龙脉荒荡自杀过了,只是、只是吴寅漱和楚天泽他们都不愿意接受我。我知道,是我不配,我不怪他们,是我不配跟他们在一起啊!现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陈志远立即点点头道:“你说。”
何济桓断断续续、泪流满面道:“我只求你,不要再让别人知道,包括的我儿子,也不能让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父亲,李萍的男人,他是一个共产党人的叛徒!”
何济桓说完这话,也就闭上了眼睛。
陈志远和唐淑萍一听这话,霎时泪水涌出,唐淑萍并且呜呜地哭出声来了。陈志远也立即点头道:“我答应你,这你放心。你也知道,我们共产党人也从来就不搞株连……”
陈志远刚刚说到这里,陈志远和唐淑萍就见,何济桓的脑袋已经歪向了一边,已经停止了呼吸。
何济桓死后,唐淑萍也就根据何济桓的遗愿——何济桓因在龙脉荒荡没能死了,回来后也就跟唐淑萍说过:将来他如果死在外地,你就不要去认尸收尸;即便我死在家里,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就把我偷偷地埋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行了。
不过现如今唐淑萍已经不可能不让陈志远知道了,而且还只能跟陈志远一起运回何济桓的尸体,一起将何济桓埋在了她家房后的一片芦苇从里。但是唐淑萍却按照何济桓的遗愿没有通知她的儿子,没有让她的儿子陈文斌知道。
在埋葬何济桓时,李萍并且哭着对陈志远说:“何济桓虽然犯下了弥天大罪,虽然死有余辜,但是他对家庭而言,他却是一个负责任的一家之主;他对我而言,他也是一个好丈夫,他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他对儿子而言,他也是一个好父亲,他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父亲。可是这些年,我却一直都在儿子面前冤枉他,我却一直都在说他的坏话……”
陈志远点点头道:“知道,知道;理解,理解。为了你们的儿子,你那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不言不由衷吗。”
埋葬了何济桓后,陈志远也一直都在想着去靖海根据地疗伤,也一直都在想着回归党的组织,回到革命队伍中去。但是却又由于这次在去靖海根据地的途中遇上了鬼子,遇上了鬼子伏击于文悦率所部的那场意外,撤逃时用力过度,返回之后,伤情又恶化了。陈志远深知,现在仅凭自己,他已无论如何也去不了靖海了;即便是李萍愿意帮他,李萍一个人也没有这个能力再送他去靖海根据地了。这不仅仅是路途遥远李萍一个人力单势孤的问题,这也还因为,自从茅岗一郎率领的日伪军跟于文悦率领的保安团的一个营在这西面的青龙港打了那一仗后,陆口的日伪军对这一地域的管制、尤其是交通管制,还也控制得更严了。在这种情况下,陈志远也就只能暂且藏在李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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