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一口气,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不喜欢你。”我说。
“我以为——”
“你想多了。”
“我们可以先试着,就是——”
“我不喜欢你。”
“真的不能——”
“怎么可能。”我转身就走,甚至没有道别。
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是我要的结果。徐海峰从后面跑上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都以为你们两个要成,怎么突然就走了。”
“你也想多了。”
“也是,区区余月,怎么可能套得住你。”他感慨着,“喜欢你的女孩那么多也不缺她余月一个。”
我一个踉跄,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后来余月会如何,女生们把她围住,有打抱不平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余月刚才的模样实在是太卑微了,她像在恳求我,希望她与我之间有所结果,低声下气地,在我面前流泪。和徐海峰说不上话,气氛逐渐凝固,徐海峰说周旋骂我关键时刻不开窍。我都知道的,如余月所说,我就是开不了口。
这是我第一次被女孩表白,我很慌乱,不自在。没有徐海峰认知中那么有经验可言。班里女生拿我没招的原因完全只是因为我对她们是女性这点视而不见。他们只当我已阅女无数,这么当了,我也只好这么装下去。
最喜欢的人向自己表白,却高兴不起来。并不是自作多情,真如我所料。但我就是在害怕。我幻想自己是余月的男友,却从来没幻想过表白,甚至是谈话。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行动的勇气。我从没幻想过如何与他人分享自己的生活,我怕我们在一起的结果是我所有的伪装被揭开,被她发现原来我并没有那么爱笑,我并没有那么大方,我并没有那么潇洒,也不勇敢,太多的缺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总是在演戏,说假话,我知道别人想要看到怎样的自己,会故意自嘲,算计着利好,不是真的我行我素。
我害怕被他人喜欢,特别是那个自己正在喜欢的人。喜欢这种感觉会促使人想要去了解的欲望,那是理所应当。可手中的魔方越是要还原至六面,怕她越是感到困惑,我究竟是不是她曾喜欢上的那个人。我也抱有这个层面的害怕,不只是自己的丑陋逐层揭开,也怕她的光辉褪去。倘若她最后不是我当时喜欢上的她,那恋爱的意义是什么,相互揭露吗?
如果结果一定是失望,那为什么一定要开始?把各自内心的情绪隐藏好,在憧憬中度日,虽然会遗憾,但那是美好的,不带有悲伤。
其实思考再多的原因,那只是马后炮罢,我需要所谓事实来自我开脱,不然无法面对曾经那怯懦的自己。我先告诉自己,她所喜欢的,一定是那个我所表现出来的我,要换做我是女生,我也会喜欢自己。可那是假的,我知道那是假的。我还想,这是所谓一种责任。我也说过,这个校园对我来说就是乱世,男生、女生都分有不同派系,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势力,而我只是强撑虚形,若惹上事端便顷刻崩塌。男女之间恋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有些大哥大姐们虽然精通欺人,但对于表达爱意同样羞涩。即便是普通同学,也会因某些传言而对我产生过敌意,搞小动作,告状什么的,那是麻烦事,总会纠缠不清。所以恋爱这种东西真的有那么天真纯洁吗,谁不渴望爱呢,如果得不到自己所爱,谁的心会好过,现实真没有爱情故事中那么洒脱,看得开。为爱进行争斗,自动物便有。那我能在这种形势下保护她吗,或者说我有勇气为了她无视背后那些恼怒的双眼?我没少听到在其他人口中讨论余月,甚至有人特地打听。她会去酒吧玩,根本不算是秘密,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远远地有高年级学生朝她打招呼,虽然她也不是热情回应,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从没觉得自己和他们相比有多么大的竞争优势,甚至会害怕这些人来质问我为什么和余月走那么近。她喜欢的是那个虚伪的我,眼光有够差劲,我不明白究竟哪里好,那个虚伪的自己我从来都不喜欢,她却露出一副让我感到难过的,如此卑微的姿态。
她不该这样的,她该给我一巴掌让我醒醒才对。我那种态度,摆明是要拒绝。换做是我定不再开口了,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当场爆发,我的自尊心不会允许接下来的事发生。无非是更换另一种结局。可是——
我咧开嘴角笑起来,自认为气氛已经不再那么严肃。我对徐海峰说,
“也不是不喜欢,我们之前一起在田径场边上吃晚饭的时候,校园广播放着歌,看球场上的人打球。吃饱了,躺在草地上看天上云。那种感觉就很好,要不是佳隆和周旋分手我们也不会散,反正天天都在一起,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
“也是。佳隆他肯定知道,真就什么也不说,是惊喜是惊吓他都分不清!”
我也有责怪佳隆的意思,我单方面地把错误全都抛给他,既然他要传话,就老老实实做信使,我们双方的沟通由他牵线,结果由他传达,为什么一定非得瞒着我,突然冒出来让我做选择呢,突然出现的意外,决定会变得仓促吧?
我甚至天真的认为余月她已经理解到这一层面。自我逃避过后,心情变得舒畅许多,骗自己说糊口饭吃,本质上就是怯弱,我有自知之明。
回宿舍时,我察觉到其他人都在看我。他们已经知道了,就差派出代表询问我的战况。
“怎么样?”
我看着佳隆的脸,心头有些窝火。
“余月怎么说?”
“什么她怎么说,是我怎么说!”
“哦,对对,你怎么说?”
“我不喜欢你。”
佳隆一愣,“没了?”
“那不然呢,赶时间回来找徐海峰下棋呢。”
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或许现在有人已经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
其他人也纷纷向我表示佩服,虚荣心暂时麻醉了我的哀伤。是啊,还得是我才能做出这种事来,虽然才经历失恋,但我在男生中的地位赫然提高一截,我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告诉他们,都是些麻烦事,顿时还惹起不小的骚动。
我遇到在这座城市的她,过去的事成了沟通的桥梁。一得闲,电话啦,短信啦,见面啦,聊的都是往事,是别人的事,从没有过我们。她应该不会忘记,至少我不会忘,可我们却默契地从未提及。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当时那副姿态的我叫现在的我无地自容。我给自己做出一个约束,要和余月好好解释清楚,告诉她当时的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我认真的和她说了,我们就能重新开始。
“是种迷信啦,只要做了某件事,就理所应当地得到回报。”我仰头把酒送入口中,苦涩开始蔓延,“小时候也是,在学校做错事了,回到家拿乒乓球对着墙连打二十次,能打够,老师的电话就不会打到家里。”
“好用吗?”
“有时候吧,我还试过要求自己单手拎一条很重的鱼,不换手,一路回到家后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
“你还挺多花样。”
“还有,趁着爸妈不在家跪在地上四面八方都拜个遍,或者晚上睡觉前在心里感情丰沛的唱一遍国歌。就是太胆小了,惹是生非,还怕面对。”
“那种事嘛,我觉得还好啦,总要求个结果,说出来就有结果,不是什么复杂的事,麻烦的事。不行的话,大不了就,就不行咯。”
她眼神躲闪着。
“我要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你信吗?”
“好土!”
我一时语塞。
“你都不知道周璇给我做了多久思想工作,难得勇敢一把。”
“我有点害怕。”
“我也很怕,怕和别人讲心里话,和别人讲的心里话,都是早早准备好的话,真正的心里话是不会说出口的。”
“那你——”
“我怕呀,那是真话,虽然有准备,是心里话!”
她拍拍胸脯,想装一副豪迈的模样,可她还是有些瘦弱了。
“那你当时喜欢我什么?”
“唔——不知道?反正不是你想的自己是有多优秀,你有时候很自恋。”
“谁自恋啦,你不要乱说。”我嘟囔一句,“那是事实。”
“你就喜欢别人注视着你,你都不怕。”
“现在不是啦,以前是享受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别人想说不敢说,想做不敢做的都由我来,我让大家都爽了笑了,虽然有的话有的事很不好,都知道,但觉得那样子才有意思,不然总是死气沉沉的,那时候不喜欢这种氛围啦。”
“所以才吸引人啊。”
她别过头,我听得很清楚。
“什么?”我问。
“没。”
“我还以为是我风度翩翩,眉宇之间带着一股与世无争的冷淡。”
她白我一眼,“你和我爸这几天都聊了什么?”
“没,就听他说是在等某个大老板安排项目,落脚歇几天,准备去做大事,挣大钱。你呢?”
“没有。”
我偷看她一眼,“他刚来那天晚上和我聊了会儿,我们,他说想让我们结婚。”
“唔。”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我简单提起,最要紧地是推卸掉那个提出婚姻的责任。
她咬着嘴唇,“我爸说的?”
“那,看来他,可能他年纪上来了,有点改变吧?”
“你怎么想?”我的声音开始嘶哑,“那个,我们结婚。”
“你怎么想?”她问。
“有点早。”
“嗯,是。”
“我提前问问?”
“那试一下。”
她兴致上来,站到我面前。
“你愿意吗?”
“没问题。”
我单膝跪地,掏着口袋,我仰头看向她。
“应该要有戒指。”很可惜现在易拉罐的拉环都扯不下来,“呃,可以先欠着吗?”
她轻轻拍打我的肩膀,让我的头抵着她的腹部,有轻微抽搐。
“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的心很乱,紧张,额上渗出汗水,
“好突然,没有那么浪漫。”我又说,“其实我想像电影一样,要表白,要求婚,都先早有预谋,要让你惊喜,至少是出其不意。”
“不管你什么时候开口,都在我预料之外,真的。”
我站起来,远处的屋顶隐隐有歌声,律动着节奏,但不能听清。
“你想想之前和你去看的电影,不都是一起一伏,尝到的甜刚要在嘴中蔓开,苦味马上就覆盖掉,苦过后,又来一阵回甘。那多浪漫,多叫人感动。”
“我觉得感动主要是因为结局很可惜。”
“那是感动的精髓,爱而不得。人最容易对生命中不可抗力的事产生共鸣,生,老,病,死,怎样的爱都是有期限的,哪怕是一万年,对吧?”
“你又悲观了。”
“当然啦,我运气太好了点,要准备着应付坏事了。”
虽然说是模拟一遍求婚,但这么隆重的仪式还是叫我心生忧虑。按照我现在的生存法则,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太过于得意忘形,我得怀着理所应当的心情来接受接下来发生的倒霉事。
不过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不敢相信的是,我未来的生活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定数,我只要就这么摸索着向前走就能走到头,等到合适的时期,余月将作为我的妻子,我们将会为人父母——只是这一切显得过于匆忙,我们相恋的时间不长,如果余月的父亲不提,我真不太敢往这方面去想。有可能我是中了张诚和余月父亲的魔咒也说不定。对未来生活的那股恐惧,只会偶尔浮现,更多的,我们都尽力在应付当下的活。会聊起如何筹备婚礼,预想着,要请哪些同学,朋友,她说想穿中式婚纱,我就想到红彤彤的她,鞭炮的硝烟味,打在心头的鼓,跑进眼里的香烟。
我决定领她回家,和家里人吃一顿饭。这个想法计划了很久,但两边都不好开口。关于余月,我一直没敢对电话那头的父母说,他们哪会想到那个内向的我在外居然谈起恋爱,离家这么久也传不来一则喜讯的我,现在突然说要带女友回家,他们估计会认为我是被人骗了,我瞒着他们在外私定终身,我还是不让他们省心的那个我。
这么一想,更加退却。我很怕他们对余月表达一丝不满,虽然对她很有自信,但对于父母这块,我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他们本让我在学校好好学习,考大学,选个好的专业,毕业后可以托关系找一份稳定的,而且体面的工作。他们对我是有安排的,就像徐海峰父母对他那般,直到我离开校园,他们才和我说,劝我回去。我不离开,说不定现在已经能走上一条让别人羡慕的康庄大道。
我偏离正道了,也没有如他们所想的,在外知道什么是苦,自己就会回来。当然我不是那种多能吃苦耐劳的人,在超市干活那会儿不是没想过跑路,但转念一想跑了,反倒顺了他们的意,无非是今天盼着明天,每每明天很快就到罢。离开超市,想回去的心在那段时间最重。每天都期待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其实是自己一步一步看着自己在变,要开朗,要微笑,已然从一个初入社会的青年变成一个在社会打拼的成年人,可究其找不到方向。那段时间他们打电话来,我都觉得自己是带着哭腔,却又得忍住。我也有怪他们,既然为我的读书生涯做好安排,那现在为什么又不在电话里说我可以回去,帮你在老家找了一份差事这种话。那时我真的后悔了,只要他们松口,我可以连行李都不带,我只要回去。但我不肯认输,说得上是倔,熬过来以后觉得其实还好,人就是这么贱,至少我是这么贱的,我总在靠这么一股子贱活下去。
我怕什么,怕他们会误以为是余月让我没有认输,当然不能完全归功于她,我是有在努力的。如果他们误会了,那余月就变成了罪魁祸首,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老同学那更不得了,我辍学估计都成她怂恿的。我太了解他们。
虽说他们不是没有提过让我在外找个女青年谈谈,他们可能太了解我,认为我不会,至少换做我是父母,我也会这么对孩子说,多少算得上好家长的范畴,怎样都不吃亏。他们没那么容易糊弄的,虽然我对余月有自信,但还是怕他们不满意。
很多时候想起这事,就感到窒息,犹豫着,时间又拖了半年。我想过,中秋节,或者春节,赶着节假日可以回去一趟,名正言顺嘛,也可以先不告诉他们是女朋友,是同事?主要是吃顿饭认识认识,顺便探探口风,这是一件大事,得慎重。
她说想分手,像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是之后的事,我们没有被左右。
想分手的情绪不是在争吵过后,说了,我们不会吵架,也不是行事后的空虚里。为什么要分别,我给不出一个能够所以然的理由,爱情的档事,不是因为所以的过程,它比我接触前所想的,要复杂得多。真要说起,是我还未做好真正的准备,不是所谓房、车、钱,不是那面对未来隐约的道路,决定去爱,责任会随之而来。
她或许是对我失望了,我一点都不意外。
那种责任,是一种决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决心。我不敢保证,即使现在的我们正拥有着下定决心的勇气。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总在犹豫,总说不在乎选择,其实就是不断地逃避,我的前半生一直在躲,如今该迎来决定,想的却是如何去逃,真以为自己的人生要有起色的时候,又落入自我选择的因果里,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样看,后悔当初,从所有能想到的理由上开始,觉得自己如果不那么做,又会有怎样的不同。
其实结果都会一样的。甚至连骗自己都做不到。
有时候我会想,我憧憬的爱情是怎样的,那种浪漫的,还是普通的。没有涟漪的湖,是美丽还是沉寂?这种话,是浪漫爱情中会提出的问题。听起来还挺有深度,但我喜欢不上来。如果要我用这种方式向她开口,最后绕来绕去得出一个看似结果的结果,以那种方式分开,总让人觉得这不是正常人能做的事。但要说是普通爱情,那也真没什么可说的,结果不是被平淡撕裂,就是被一纸契约束缚,缺少深刻。
我们的相爱很普通,谈不上感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和我们相似的恋人,有太多种结果,一定会有人选择以深刻作答,只是我不知道。末世里的英雄救美,末日逃亡应该算得上,但是不可能,平凡生活忙碌得让我幻想向末世狂奔。若有来世那种深刻,可谁能记住,上辈子人在哪,做什么事都想不起来。深刻,是我想找寻的吗,我的一生里,即使不在爱中深刻,随便什么也好,会不会有不一样呢?
我所想的,都会和余月说,即使有的想法没边没际,即使阴暗,又或者混沌。只是这一次是以分手为前提,我们预定好了结果,所有的过程都只为结果奔去。理所当然的,我们沉默了好些天,称得上打冷战。结局就在那,如果不去推动过程,那结局就会拉长,她和我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她只提过那一次,我没再问,都不主动去碰。可那不是气话,没在开玩笑,我们都很冷静,是默契的宣告。
和她回家的那一趟,是一个平常的周末。要说没有预谋任谁也不信,不存在那么多巧合。单纯的是我知道那天她休息,我就偷偷请了假,前一天早上我们在床上合计着无事,又不想浪费,我脸不红心不跳,眯着眼,睡眼惺忪。我说:
“要不明天回趟家?”
“回家?”
“我妈前几天打电话说想让我们回去一趟,吃餐饭,聊聊。正好明天休息。”
“好像很久没回去了。”我补充说。
“来得及吗?”
“看看车票吧,可能有点赶,应该,挺累的。”
“那记得准备一下。”
凌晨四点的火车票,绿皮车慢悠悠地在铁轨上走,抽了两支烟,上午十点到的家。我没有事先通知他们,到家后才打电话说明,得到的当然是责备。我一回家就让他们不高兴,预料到了,所以不觉得有多郁闷,即使是离家再久,我的家还是那个家。
我趁余月上厕所的时候把眼睛揉干净。父母已经上班,要等到晚上才回来。我们商量着说可以出去逛逛,可惜屁股刚坐上床,腰就往后塌,眼睛一闭,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母亲要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吃饭,三番五次,睡懵的我以为是要去上学,但身子就是软趴趴的提不上劲。意识再沉下去,感觉过了很久,余月来了,她一喊我的名字,我就心惊,直接坐起到床沿上。桌上那个要上发条的闹钟时间停在下午三点,很久没有走动。现在差不多是六点半左右,已经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也到了他们下班的点,那间汽配公司他们窝了半辈子,那个抠抠搜搜的老板,让我家的日子不至于饥寒。虽然卖的汽车配件家里那部摩托车都用不上。说起来,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还想过以后能给父亲买部车,知道他喜欢,现在想都不敢想。好在我个人对汽车并不感冒。还没有听到客厅里传来亲戚的声音,不过他们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我怕我带女朋友回家,他们就会吆喝上亲戚们来观赏,他们喜欢那种热闹。没有动静,这让我松一口气。
我清醒过来,怪自己惰性太大,难得休息,难得回趟家,却又用来睡觉。只是这顿觉睡得是真舒服,感到浑身通畅。
许久未见,看到他们俩人那一刻,鼻子有点酸,觉得他们老了。余月身旁的位置空着,有盛好的米饭,是给我准备的,我便坐下去。
“什么时候回到的?”母亲问我。
“早上。”
“坐什么车回,火车?”
“火车。”
“噢,坐多久,要五个钟吗?”
“差不多。”
“多久没回家啦?”
“不知道。”我说。
“哎呀,是你不着家,我可记得清楚。”她说,“你妈我年轻那会儿也像小月一样,十五六岁就自己拖一个行李箱就往外跑,在外面多久都记得住,也不懂什么是害怕,你妈我也有过那股冲劲。”
“离家也不算远,听你爸说等过两年高速路就开通了,回来就两三个钟,方便。”
“你要把这碗鸡汤喝完,你在外面肯定都不怎么喝汤,那营养怎么跟得上。”
我没有说话,尝了一口汤。
“现在那边如何?”父亲开口说话。
“没什么。”
再吃两口菜,又说:“一般般。”
“是在超市?”他又问。
“做装修。”
“没听你说。”
“刚换。”我看他一眼,又继续盯着饭菜,“现在差不多上手,之前跟师傅学,工资就少点。”
那个试用期我一个月领的工资是三百块,十天一百,也挺匀称。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不是我准备要汇报的内容,我强支着,没有把话说白。我父亲人前话少,这点我随他,有时候我也好奇是否在他沉默的时候脑海里和我一样活跃着,当然,我也经常放空,并不会有何抵触。
我偷看一眼余月,她呆呆的,就夹菜,吃饭,她拘谨,但不是低着头沉默。我心里觉得好笑,但从开始吃饭到现在我没有和她说过话。不懂该和她说什么,特别是在父母面前,更是难开口。
母亲比父亲好懂,特别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要她不停给把菜夹到碗里,嘴里唠叨着这菜的味道,做法,菜是哪买的,有多新鲜,那就说明至少存在有好感。余月碗里看不到米饭,我那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些。
我幻想中的见家长,应该是他们把余月围起来,逼问着家庭情况,工作收入这些。但母亲开口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她的口味,爱不爱吃辣。确实,因为我和父亲的缘故,家里的饭菜都偏向清淡。或许他们已经交战过,在我睡着的时间里,只是我不知道。倘若如此,那这顿饭要讨伐的目标便是我,我就得加快吃饭的速度,不然气氛闹僵了,肚子就不管饱。
母亲和余月谈我,其实她是逢人就喜欢带上我,什么都能扯上一点。她又要把我小时候在超市里耍赖打滚的事拿出来涮,说我从小就是这样啦,是个内向的人,不爱说话。说到这余月还抬头看我一眼,其实不止初中,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内向这个词和我完全不搭边,我只是在家对他们表现成这样罢了。我想没有哪个孩子喜欢不论什么先扇自己一耳光的家长。他们和我永远站不到一边,永远都是我在犯错,自然而然了吧。
“是同学?”
“唔,初中同学。”余月回答道。
“噢,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
“我记得,以前家长会见过您。”
“哦,对,我去开他的家长会每次都要被老师点名,说他这段时间被哪个老师记名了,说又违反什么纪律了,每次回来一说他,马上就不高兴,把房间的门都摔坏了。”
余月笑着,她没有见识过我那么差劲的脾气,升上初中我不打架了。
“你们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是自己在家做饭?”
“休息的话就自己做,我在店里一般是叫快餐。”
“我那里包吃。”我说。
“快餐吃太多不好,上火,他们用的什么油也不知道,自己在家烧菜最健康。”
“嗯。”
“什么时候走?”父亲问。
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说:
“十一点的车,明天早上要上班。”
我等着他开口,但没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像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好像总有向他们汇报内容的义务,出社会后很自然就忽略掉,分得清清楚楚。我不爱和他们说在学校的事,只是我觉得自己知道结局,是麻烦事,现在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他们说,工作上的,但又说不出口,像是来客。
母亲告诉我说,我要当表舅了,表嫂上周小孩出生,此前一家人忙上忙下,现在也算是尘埃落定。
但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接收到一个消息,我也不想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可聊天就应该这么聊吧,即使不重要。这是件喜事,表哥小时候和我很亲,只是越长大后,不可避免会变淡。他的人生要比我明朗,活得比我明白。他是父母给我的标榜,他们总希望我能像表哥一样在长辈面前有说有笑,什么都不介意说,什么都敢做。说实话我做不到,从来都如此。对我而言长辈们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在一个前提下出发,所谓,为了你好。我也带着这个前提,自然无法沟通。
“等下次放假回来带你去表哥家里看看小孩,满月酒你回得来吗?”
“不知道。”
“哦,不着急这一次。”又说:
“在那边吃的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
“我听人家说那边人口味偏辣。”
“又不是没有不辣的。”
况且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吃辣。我在心里嘀咕一句。
这顿晚饭吃得实在没意思。本准备好自己要被他们批斗,却迟迟没有等到。我以为他们会问一些我所预料到的事,像是又恨铁不成钢感慨一阵我让他们操心的往事,我妈常在亲戚面前说的,说我就算不读书也有不读书的出路,读书也是为了工作。每到这时父亲就会附和她说:
“读书肯定是有读书的好,想让你多读点书,就是不想让你像我们这样,一天到头只会帮人家老板做工。以前我们是没条件,现在能拿出一点钱,肯定就是想着让你好好读书出来,读出来以后走的路就宽。我们生气,是怕你以后过得不好要反过来怨我们当初没有好好劝你,你爸没本事,你上学都要四处求人办事。”
这种话会让我特别反感,觉得他们就是在自我欺骗,好似他们还对我抱有期待,告诉我,在他们眼里不读书就是没有出路,告诉我,我百分之一百是白眼狼,我会怨他们,恨他们,把自己一切的不幸都让他们承担。
我承认自己自私,但不至于这么糟糕。
可他们没有,问的,说的,都是不像是我所以为的,我的父母。这让我很自责,我对他们存在着极大的误解。
今晚没有喝酒,父亲血压高,酒瓶子不敢碰。他本来是想让我喝点之前他们吃酒席带回来的好酒,但母亲不让,说我在外面一定喝得多,回到家就别要喝,喝酒伤身。我反倒松口气,那酒不知道开了多久,让我喝我也不敢,也不会,反倒省得说我拒绝那一番好意。又想到自己应该买瓶酒回来,哪怕不喝,总好过那喝剩的酒。说起来,我第一次喝酒还是被他怂恿的,让我端着酒杯给长辈敬酒,仰头把酒咽下,豪爽地嘶声,为父亲在亲戚面前争得荣光。如今不行了,聚起来喝酒的亲戚默契地只让我喝,我成了家里那个需要举杯祝词,欢笑着同他们周旋的男人。
酒的事刚说完,母亲又问我出去是不是学会抽烟了。我心头一紧,但还是很轻松地否认,甚至没有看向余月。
“不抽烟好,上瘾了戒不掉。”母亲说,“你记不记得,你爸年轻那会儿也好抽烟,病过几次就知道怕了。”
是有印象,父亲沾有烟味的手指,黄黄的茧,大概是我上小学后就没再看到过他抽烟,陪他们去吃酒席偶尔会看到,但不会点燃。
我还在等他们发难。倒也不是非得要不欢而散得好,我没有那么贱,只是想那样或许能走得更好,告诉自己,是他们不想留我,我离开这个家,全都是他们逼迫的,一手造成。生气吧,背上不多的行李,带着余月一声不吭地摔门就走,那还情有可原。最怕这种时刻,一家人坐在客厅里重要的话一句不说,只是闲聊着,说起家常。墙上的时钟正向十一点靠齐,内心里既期待他们生气,又感到不舍。
到点了,我和余月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车站,母亲给我们装了一袋苹果,还打包晚上吃剩的鸡腿,说让我们带上车吃。她还责怪起父亲,说他早就应该买一部车,现在家里的小孩也长大了,那部摩托车再坐不上三个人,要是有部汽车就能把我们送到车站。父亲没有回答,眼睛盯着电视,我们要走,他毫不在意。
“我们出去打的,我送你们到车站。w.kanshu.”
母亲在包里掏了一千块钱给我,还有两个红包,讨个好兆头。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时的那个红包现在还放在背包的暗袋里,有差钱的时候,但就是没想过打开拿里面的钱去用。
“不用。”我顿了顿,“那么麻烦。”
“让老妈送送你们怎么是麻烦。让你爸骑摩托车过去,我回来就坐你爸的车。”
余月看向我,她了解我,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神情犹豫着。要我说,她也没必要非得这么懂事,要是父母今晚对她表现得不满,反而合我的意,他们越是不喜欢,我越是要不顺他们的意,可其实他们喜欢,我也很开心。
如果换成是我到余月家里做客,我做得一定不比她好。
从出租车上下来,父亲比我们先到,等车花了点时间,更是匆忙起来。晚上十点半,在车站外就能听到里面广播着火车即将进站。
母亲在车站边上的水果摊又想买几个橙子和香蕉,嘴上和老板在讨价还价,嫌贵了,但还是把水果装进袋子里。父亲把我拉到旁边的小卖部,掏出钱包买了一包烟,他把烟给我,又在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我注意到他也就这几张整钱,毕竟家里是由母亲管钱。
“少抽点。”父亲说,“你妈回到家就知道你抽烟了。”
我应一声,想着要怎么解释,但他没问,我才不会主动去说。背上行李,我们就要进站上车。
这是我家吗,有点陌生。就像我和余月说起她的父亲,她显得有些讶异,可能就像是她说的,时间过去,多少会有改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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