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曾经偶尔被接待的客人成为李家大院的主人,并且在风俗伦理上毫无可指责之处。作为安平的新主人,李顺倒也不算极度苛刻的人;他保存了大院原本的一草一木,只辞退了貌似多余实则不服的仆人,就带着大儿子一家搬了进来,将原先的住处留给了小儿子。而过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则落到尴尬的位置,尚且年幼的李从明也根本意识不到一切变故所带来的损失。或者说他的心智还没有从失去至亲的剧变中复原:和过去过分活泼的性子相比,他显而易见变得沉默,而且执拗,拒绝所有蓄意的靠近,除了钟无离。他只要她陪着,近乎一刻也不想分开。
起先李顺对李从明多少心怀愧疚,尽管有那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支持,却始终逃脱不了道义上的谴责和周遭悠悠众口;奈何谁也拒绝不了利益诱人。所以,他对这个后辈的生活起居向来安排周到--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与以往并无二致--却也做不到更深的关切与疼爱。尤其是在院里的孩子都出天花时,全安平最好的大夫,还有满院的仆人,都静候在李顺孙儿李从德的房门口,他的床榻前也永远有人守候。所有人都烦忧到忘记过问每日和少爷一起读书的人是否都无恙。还是钟无离一脸惊慌地奔跑在院里,到处找人去看看明少爷,但是得到的答复都是等忙完再说,有的被缠得紧还发了脾气。她急的直哭;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李从明的病痛难熬。怀着不忍直视的恐惧,忽然从内心生出勇气,她又跑到李从德房门外,扑通一声跪下就喊:“老爷,太太,请大夫去瞧瞧明少爷吧;他真的不大好了。”
大院众人纷纷称赞:钟无离这一跪让李从明死里逃生,夸她是最有耐性的看护,换了旁人照料如此磨人的病人,估计早就打退堂鼓了。尽管李顺也及时弥补起初的种种疏忽,仍让一众人等衡量出亲疏有别的微妙差距。惯于见风使舵的人,也慢慢开始敢于将口舌之快置于原先的小主人身上,总在某些主人无意经过的时刻对李从明循循善诱,提醒他理应具有的感激之情,以报答叔祖父对他的养育之恩。他们把先前主人的秩闻秘事编排成笑料,当做闲暇之余打发时间的乐事。甚至于毫无怜悯之心,却用最惋惜的神情谈论张齐对亲生儿子的抛弃,并且当着李从明的面一谈再谈,最后还总是用不胜唏嘘地忧伤语调重复着:“这明少爷以后可要怎么办哟!”
不过,这时候的言语“同情”看上去对李从明丝毫不起作用。原本教化就多多少少具有雕琢天性的成分,没有哪个孩子天生会对枯燥的书本产生主动探索的兴趣。大病初愈后的李从明还庆幸自己终于从书房的牢笼里解脱出来:他试着旷课,发现没有人过问,终于--再没有人逼着他上书房读书,也没有人约束他这般那般的规矩。他对仆人们家长里短的聒噪没有兴致,对书房里常常挨罚的同伴同样嗤之以鼻,那么跟着忙碌的钟无离,陪她干活跟她说话,便成了唯一的消遣或者乐事。一整天,从清晨到傍晚,从院里到院外,从书房的台阶到碧绿的田野;他们开始拥抱前所未有的开心和欢愉,并在极端自由中野蛮生长。这些欢声笑语落在旁人眼里,成为李从明甘于沦落到与下人为伍的明证;桂嫂说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处在这样一个尴尬靠别人怜悯养活的位置,他不该郁郁寡欢意志消沉嘛,如何还能够这般开怀起来?
大院上下对此嘲弄诸多。只有管家赵无眠看到书房里一再空空的位置,径直去提醒主家对孩子的功课理应严加管教,得到了李顺淡淡然回答:“这该如何是好呢?赵先生,毕竟不是我们家嫡亲的孩子,动辄打骂怕是要惹来闲话。你这样明事理的知道教导他那是为了他好,外头不知道的只当苛待了他,恐笑我容不下一个孩子。哎,天可怜见的,就随他去吧;只是务必一点,我家从德的功课还劳烦先生多费心,不用顾及什么,小娃娃嘛没有天生爱在书堆里讨苦头吃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玉不琢不成器啊!”
先生唯有沉默不言。
等到年岁渐长,李从德果然不负众望考取了县城的中学堂,再经过李顺的上下打点,一并摘得每年官费五十银元的资补名额。喜讯传进大院那天,李顺当下吩咐大摆筵席,当做庆贺亦算践行。当鞭炮锣鼓齐响,李从明他们两个正在树上忙着掏鸟窝。轰鸣声直接吓他一哆嗦,脚下一滑直直坠落下来,树下仰着头张望的钟无离下意识伸出双臂去接,终究是慢了一步。正是一个躺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一个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忙碌归来的桂嫂远远看见了,风尘仆仆一路小跑过来,一边忙不迭地叫嚷起来。
“唉--,哎--,我的亲娘舅哎,”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俩皮猴子没一天让人省心呐;我这是做了什么孽,要应下看管你们两个的差事哟。爬这么高,怎地不摔死你的哩。我这一天天还不够忙的啊,你们就不能消停个一刻半日的嘛?杵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地,去前厅;今个儿家里有正事,老爷吩咐了要你去前头。”
说着便推搡着两人快些往前走。由于李从明满身尘土,整个人看着邋里邋遢,脸上手上肉眼可见地浮着一层黑灰,更加惹来一通絮叨和埋怨。毕竟平日里无人过问不要紧,见客的时候要是这副模样怕是不好交代。于是桂嫂把人领到门房,踌躇着,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被管家发现了。一见小少爷狼狈的脏乱,赵无眠立即让他先不要四处乱跑,嘱咐桂嫂去拿件得体些的衣裳,等换了再进去。他让李从明进到门房里,定定看了一眼,想想又无奈地指派钟无离去打盆水来。回过头刚想说点什么,又被前来贺喜的客人打断话头。再加些突如其来的琐事,有那么一刻门廊下空无一人。二爷一家就在这当口出现在大院门口--冲着门里喊了几嗓子都不见有人应声,原本就因为一路上夫妻俩拌嘴惹了一肚子不痛快,立马脸色难看起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