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夜李从明彻底失眠了。他早已不是无知稚童,哪怕仅仅是从别人的态度里,都能察觉出自身的艰难处境。他也很清楚,如果说李顺还能从道义名声上出发,暂且留他一处容身之所,那么以后呢?等到大伯和二叔来掌家的时候,他不是这个大院的主人,亦不是仆人,他们看上去对自己也没有多少情分,又有什么理由能够一直这么不明不白住下去?与其到最后被人难看的扫地出门,倒不如自己昂头离开的好。可是又能去哪呢,安平以外的世界他根本一无所知,自然对无依无靠的未来生出许多莫名的恐惧。
很快地,李从明又在心里唾弃自己的懦弱和无耻。因为他居然想起刘阿满那个庞然大物,寻思着倘若应下这门亲事,以刘家的财势--如果其他人的夸耀是真实的话--那么他这辈子肯定衣食无忧,刘阿满又是那副呆傻不机灵的模样,或许还可以把钟无离一并带走,免去了她在这里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每天都是做不完的杂活。他要把她安顿在没有人可以过问的位置,每天无忧无虑地笑着活下去,或者只是谈一谈那些开心或者不开心的心事,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这想法似乎很美好,李从明内心却生出几分凄凉:拿一生的幸福去换一份舒适的生活,年轻人的心对此只剩呐喊。望着窗外的月亮,皎洁清冷,他的心绪烦乱,忽而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梦中,忽而又感到一切都很真实。恍惚间仿佛到了清晨,没有太阳,四周却很明亮,每一个熟悉的老物件都闪着奇异的光彩。正愣神的时刻,一只手拉起他便跑。他被带到田野,那是平日里和钟无离时常流连忘返的地方--成片的麦田在大风中海浪般翻涌,各种大小不一的叶子被风携拥入云,又翻滚着迎面而来,奇怪的是没有一片叶子能落到身上。太阳挂在德山前方,散发着月亮般清冷光芒,照得乡间小路如湖水般波光粼粼。
李从明明显生出诡异的感觉,却仍旧毫不犹豫地牵上伸到面前的手--尽管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钟无离--所以他们跑啊笑啊。终于在极端寂静中听到了欢声笑语,但那笑声似乎不是来自于当下,像是在远处,又像是在回忆里。
接着念头一闪,李从明又回到了房间里。面前挤满了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每个人脸上都溢满喜庆之色,并且热切地拱手对他说着什么,奇怪的是在这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们往他身上捆红布,给他戴礼帽,最后将他推出门外;动作粗鲁,笑容却和蔼,使人想发作却找不到由头。
紧接着又一个新的念头一闪。李从明在跟人拜堂成亲,心里还觉得无比满足,因为他确定盖着红盖头跟在身旁的人是钟无离--他熟悉她的身形步伐甚至是呼吸--所以每走一步都欣喜若狂,连呼吸里都带着甜蜜的颤抖。又很奇怪:四周明明喧哗不止,可就是没有一点声音,而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却巨响无比。心里还在疑惑,面前的一切却是渐渐模糊起来,刘阿满忽地从天而降般落在眼前,用含糊不清有点瘆人的语调问他:“我不是把你买回家了吗?”
与此同时,刘阿满的脸在一片模糊扭曲中更加面目可憎,李从明开始想逃。然而不等他做出更多反应,在场的所有人,确切的说在一片混沌中伸出许多只手来,旋转着朝他冲了过来。他想挣扎,也想反抗,但是围在身上的红布却越缠越紧,使他根本动弹不得,最后眼睁睁看着那些伸长的怪手转着弯向钟无离扑了过去。
“不要。不要--”纠结在梦境里的李从明满头大汗,无法动弹,不住呢喃。
而钟无离则像往常一样端着水盆走进房间,准备喊李从明起床才发现不对劲:他的眉头深锁,牙关紧闭,双手握拳,难受得好像全身都在使着劲。
“少爷,少爷,醒醒,醒醒,做噩梦了吗?”钟无离不禁惊呼起来。
拉扯中李从明这才从梦中解脱出来,疲惫地睁开沾满汗水或者说泪水的双眼,钟无离关切的脸映入眼帘。一见是她,李从明蓦地坐起来,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确认无误后才一把抱住了她,心有余悸的长舒一口气:还好是梦。
钟无离以为李从明生病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后估摸着应该是梦魇了,便试探着催促:“该起来了,少爷,等会儿我要出去收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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