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发现线索
一阵山风一阵凉,裹紧衣裳,稳稳行囊,一瞥笑夕阳。前朝有何得意事?才跨大河,又济长江,踏冰何俱霜。
一壶浊酒一夜长,纵有琵琶,难尽肝肠,独月挂西墙。今宵与何人对饮?不是孔明,便是子房,渭水待文昌。
乐山客栈,龙五坐在房间,正在闭目冥想。一杯青叶甘露茶,刚刚泡好,散发着竹叶般的清澈与香幽。房中点着檀香,让人眼前有一种秋水共长天一色般的宁静。也许是认为,檀香与茶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还不够浓烈,龙五又推开了窗,让这房中又袭来一阵雨后山中春泥的味道。他猛吸一口气,做了个深深地呼吸,在感觉到一片麻木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原来真的是感冒了。
三月里的峨眉山,就已经有一些湿热之气。而凉风又常常在早晨和晚上不期而至。龙五派出的调查组,已经在峨眉派待了两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龙五在焦急的等待着。不想竟也着了一丝风寒,喉咙又开始发痛,熟悉医理的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风寒了。
峨眉山盛产各种草药,唐代李善在《文选注》曾记载:“峨眉多药草,茶尤好,异于天下”。所以,龙五在附近的镇上,还是好歹能买到一些可用的药草。他翻开伤寒论,用仿桂枝白虎汤之法,以荆芥穗、连翘疏解表之风寒,以淡竹叶清心肺之火,以霍香去暑湿之气,然尚缺山西之潞党参作为养阴滋补元气之用,龙五从京城出来,虽带有辽东产之人参,但该参性温且燥,难以直接来用。幸好,龙五是善于读书的,他将粳米、人参同煮,到了一定火候,又加入大量从峨眉山金顶处采摘的青叶甘露茶,与上述药味同煎,仅一刻钟的光景,药气就已经冲破堵塞的鼻渊,龙五喝了一碗,感觉浑身冒出小汗,几个喷嚏打出来,这感冒已有七八分的好了。
此刻龙五终于感到,檀香的味道实在是破坏了茶的清宁,于是息了香,继续坐上椅子上,闭目呼吸着窗外的空气,心绪一下子稳定和安静了好多。
在桌子上,摆着龙五无论到哪里,都会带的两本书,一是伤寒论,一是陆象山集。与本朝诸多厂卫官员不同,龙五是个爱读书的人;与本朝多数读书人不同,龙五不重朱子,而喜象山,信奉“吾心即宇宙”。正因他有“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思维,所以给自己开药也是不拘一格,不拘形式,读伤寒而不拘泥于伤寒,用药屡屡随心所欲,然每每却有奇效。龙五的根骨中,有一份傲气在里,“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龙五身处厂卫,但骨子着实里看不起这些厂卫的所作所为。他的傲气,或者可以说狂气,在西厂并不合乎时宜。好在陈公公能用其所长,也好在龙五能够时常静坐静心。
龙五喜静坐,喜在静默中产生自己的智慧和思考。静坐不是如禅宗般,为了入定,而仅仅是排除干扰的形式。所以龙五并不喜过静,蝉噪林欲静的静,更适合他。坐下来,静下来,就可以反观本心。厂卫杀戮无休止,斯人岂能不磨心?所以,厂子里的有些事,龙五会积极去做,有些事,他便绝不去做。因为前者,他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获得了提拔和认可,因为后者,他就无法得到进一步的提拔和认可。陈公公对他的态度,第一是信任,第二是信任也不能代替警惕。厂卫里的各种关系复杂,厂子里办的事尤其复杂,早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局面,经常困顿在黑白不清的混浊地带,龙五也不得不常常静坐思索。
可是,他又能想清楚多少呢?善与恶从来都是互相依存,只有傻瓜才觉得能简单的分清。龙五当然愿为善去恶,然而你怎知你今天去的恶不是善,今天为的善,不是另一种恶?作为西厂的指挥使,习惯了审判别人,若是换个角度,曾经的审判者被人审判一次,又当如何?
身在厂卫,处事当常怀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羞耻之心,这是龙五在静坐领悟中,得出的判断标准,也是他一切行动的出发点。善恶虽含糊,立场虽各异,但只怀此三心做事,良心尚可安宁。因为他不是心不安,还能做事的那种人。
临近中午,龙五吩咐一个小太监,去峨眉山看看,目前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两天没有消息,龙五内心隐隐有些不安。等一切安排好的时候,龙五感觉有些饿了。也是呢,早饭就没有吃,经过一番药力的折腾,肚子里早就空乏了。于是他来到前厅的酒馆,把店家叫过来,看看有什么可充饥之物,如有些美食,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此刻的酒店,只有两拨客人。除了龙五,还有一行三人。
“小二,你们这里可有肉?”龙五问道。
“刚刚好,有刚刚在山上捉的野兔。”店小二说道。
龙五大喜,赶快炖来。此时,另一桌的客人,敲了一下桌子,“店家,我们也要一只兔子!”
店小二赶紧过去陪笑道,“三位,巧了,本店刚好新捉的两只野兔,你看你们一人一只如何?”
那三人看了一眼龙五,点头同意了。龙五此时才注意到这三人,这是两男一女,两个男人看样子都已经过了四十岁,其中有一个瘦高的男子,似乎已经接近五十了。两人长相,实在不敢恭维。但这个姑娘,却是龙五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人。
只见这姑娘问道,“小二,这兔子,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和那位客官一样,炖了呀。”小二回答道。
“那是不行的。我告诉你,你要首先用开水,将兔子肉炖个半熟,然后用烧开的油,在油里过一番,之后再放入各种调料。这香葱姜蒜自是不能少,还要放入你们的蜀胡椒和川辣椒,记住,胡椒一定多于辣椒。太辣了,就遮盖了兔子的美味,胡椒不够,就去不了腥,也入不得味。”这位漂亮姑娘说道。
“得嘞,姑娘您放心好了。”店小二说道。
“等等,还没完呢,你急什么。在加入调料之后,醋和黄酒是绝不可少的。醋不能用山西的陈醋,那太酸了,也不能用镇江的香醋,那味道又不够,一定要用汉中地区令狐家的米香醋,才最能入味。黄酒要用五年陈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兔子本食草之物,草者,木也,难免腥气过重。粮食属土上之物,必合五五之数方好。五年陈的黄酒,既得坤五之数,又有酒味辛辣之杀气,最能抑制兔肉之腥。在兔子熟透之前,不要忘了放一些春韭进去,那会更加提升鲜气。”那位姑娘继续说道。
“呦,看不出姑娘还是行家,连汉中的令狐醋都知道,小店还真是有这个存货呢。姑娘看还点些什么吃?”店小二笑着继续说道。
姑娘说道:“你们眉山的圣人,苏东坡说过,蒌蒿满地芦芽短,蓼茸蒿笋试春盘,那么蓼芽菜,芦笋,竹笋,川松茸,蒿子秆都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再将崧菜与嫩牛肚同炖,就好了。”
店小二道:“看来姑娘才是真懂东坡先生的。这几样菜可都是小店的招牌呢。”
此时,瘦高的男子问道,“这崧菜从未听过,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笑道:“就是白菜,唐代韩愈有一次请茶仙卢仝喝酒,就用白菜招待,曾有诗文,晚崧洗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到了宋代,这白菜还是难得之物呢。也幸好宋朝的经济发达,我们不仅吃到了炒菜,还第一次把饼和面条区分开,这当年难得的白菜,现在也入了寻常百姓家,成为大家煮面条时的必备之物。”
另一男子哈哈笑道:“想无到哩,回雪姑娘同赵兄弟待久了,不仅学问见长,也能谈诗论文了。”
龙五觉得他们谈的有趣,于是便唤小二道,“与我也来与那桌同样的菜品。”
一看眨眼间,店里的招牌菜卖出两份,小二高兴的紧。
“你们有什么好酒?”龙五觉得感冒全好了,不由得心情畅快,想喝些酒了。
“客官您算问着了,要说这酒,我们四川,可是全国的佼佼者。本地的陈酿,首推泸州老窖。远近闻名,那陕西的太白秦酒和老凤酒,可是跟我们比不了的。”店小二眉飞色舞的介绍道。
“那好,先来一坛泸州老窖。”龙五吩咐道。
“客爷有所不知,我们这泸州老窖,也是分不同的档位和价位呢。”小二继续介绍。
“哦?还有这么多讲究,你说说看?”龙五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们的泸州老窖,都是十年和二十年的陈酿。但因度数不同,又有区别,比如二十年的陈酿,若是二十度的,需要一两银子一坛,三十度的,需要三百文,四十度的,需要四百文,五十度的,需要六百文,六十度的,需要一两半银子才肯卖哩。”小二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单单这二十度和六十度卖的贵呢”?龙五有些迷惑。看样子似乎另外一桌客人,也有喝酒的意思,听完也是云里雾里。小二便细细解释道:“客爷有所不知。自本朝以来,各酒号都开始酿这蒸馏的烧酒,就是把过去酿造的酒,再蒸一下,如此一来,酒便保存的长久,不会变酸变质。但蒸完后,这酒的度数,可是高了不少,而且下不来了。蒸出来的酒,往往都在六十度左右,所以这六十度的酒,自然卖的贵些。这三十度到五十度的嘛,虽然口感柔和一些,那也无非是兑了水的缘故,所以口感就差了,价格自然也便宜。但二十度的酒,之所以卖的贵,因为那不是蒸馏后兑水的低档货,而是用古法酿造的醇酒,这就不是蒸馏酒,而是酿造酒了,所以要甘甜好喝。过去人说,小人之交甘若醴,就是说这种酒呢。但古法酿酒,最高也就达到二十度,所以这酒卖的自然也贵。”
“菜可将就,酒岂能不饮最好?六十度与二十度各来一坛,都要二十年的。我倒要细细品一下这酿造和蒸馏的区别。”龙五吩咐道。
“照那位先生的,我们也是两坛。”那位姑娘吩咐道。说完,两桌客人互相一笑。
酒是个好东西,哪怕下一刻是仇敌,此刻也并不妨碍彼此把酒言欢。酒菜上来,兔子也上来了,真的是川中美味,没有一只兔子可以活着离开四川!
龙五打开了两坛陈酿,一口六十度的烧酒,一口二十度的醇酒。前者如兄弟般的感觉,热烈,火辣,从喉咙直入肚肠,在酒渗入血液的片刻,感受到的是快意,洒脱,还略带些温暖;后者却如一位多年的红颜知己,不知不觉醉在她的甘甜之中,那是一种略带着忧伤的平淡。前者,一杯,再一杯,豪气支撑着自己不断喝下去,等到不能喝的时候,便不再喝;后者,喝得却是很慢,慢慢的,直到天旋地转,望着夕阳,等候月光。月光如水,并不是很快,可是,当她照在你身上的时候,似乎知己就在不远处,随轻风而舞,随泽梦而舞......
龙五尚未来得及细细品道这两坛酒的浓烈甘甜处,未时三刻,打发出去的小太监回来了。他报告了两个消息,闫萍在峨嵋派的调查并不顺利,有个同去的小太监在为难闫萍,而闫萍在为难一个叫做霞姐的峨嵋派扫地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龙五推开酒杯,虽然有些踉跄,但并未喝醉,与小太监一路上山去。他的盘龙断魂枪并未随身携带,因为没必要。
临近黄昏时分,龙五到了峨嵋派。只见闫萍带着二十几个太监,正在内讧,二十几个峨眉弟子,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女子,拉出刀剑,对闫萍等人正在怒目而视。
“怎么回事?”一路上,龙五的酒也醒了不少,厉声问道。
现场另一个小太监低声向他介绍道:“这些太监里,有一个叫做阿旦的,原来姓什么不知道,因为是前段西厂缺人手,被董公公介绍来的,据说还是董公公同乡。于是他便拜了董公公做干爹,自己也改了名字,叫做董旦。这个阿旦可能自恃董公公的关系,不太把闫萍放在眼里,闫萍安排他去找峨眉弟子问话,他居然扯什么根据东厂办案条例,问话时间一般在上午辰时到下午申时,眼看申时已过,闫萍这属于违规办事,于是千方百计阻挠闫萍安排问话和进一步查证。”
龙五看小太监中,果然有一个不太熟悉的,见此人生的又黑又胖,肚子隆起,但不知是阉割的太彻底了,还是阉割后产生的一种生理捎带心理的变化,此人一身脂粉之气,用左手的兰花指,正在指着闫萍,“闫姐姐,你看咱们作为女人,虽然互相理解,不过也得守规矩不是?这厂子里的条例也是有规定的,可不是阿旦为难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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