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开到连部门口,那时我正在站岗。我看得有些愣神,不知道这算不算防暴处突特情,拖拉机上坐着几个带棉帽的大叔,身上破破烂烂的军大衣敞着,脚上穿着我们都淘汰了的胶鞋。
我不明白这怎么回事,还没反应过来要不要做警告,拖拉机就呜一声熄火停在了警戒线外。
“小兵、过年好!叫你们长官来呀!”
老乡笑呵呵的,口音很重,我听了好几遍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但是什么叫过年好?我整天过得数不清日子,一下子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我还傻在岗上,好在有路过的战友看到了出来迎,他们居然是认识的样子,呼着白气热热闹闹打着招呼。
我好久好久没见过不穿军装的人了,惊奇地看了个新鲜。我听他们聊着天说“走了十多里路”“今年收成好”这样的话,过一会从里面匆匆跑出了几个兵和陆百年。这儿是混居地,陆百年居然张口能说一口地道的本地话,几乎换个人说话就能换种方言,这下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陆百年一副苦笑,老乡才不把他当个官,大声嚷嚷着说话,就地从拖拉机上往地上倒东西,毡布下头全是塞得满当当的筐子,掉下来的土豆玉米白萝卜滚了一地,几个战友拦都拦不住。陆百年转头和身边的兵说一句什么,那个战友马上往回跑。
老乡拖拉机上带了个小孩,也就刚几岁的样子,大冷天裹得和个棉球一样,大人都吵成一团没人管他,他一个人晃着朝我过来。
我俩互相看着,我戳着一动不动,他特不怕生地往我岗哨上爬拽我裤腿,我也不知道他嘴里咿咿呀呀讲的什么。没人管我们俩,我也不好乱动,结果他得寸进尺就扬手来够我的枪,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不行!”
一个老乡终于看到这边,呀了一声两步冲过来,一捞就把小孩拎起来,结果他力气蛮大,拽得我裤腿一道褶。老乡很不客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打得他一咧嘴。
“金珠玛米……”
老乡汉话很流利:“叫解放军。”
他就很生硬地“蟹黄”和“野放”了半天,最后很着急又大喊了一声“金珠玛米!”。
跑掉的战友回来了,拉回来了一板车油和大米,陆百年从容地指挥他的兵往拖拉机上硬塞,笑呵呵的和老乡一样不讲理,搞得像个拉锯战一样。
老乡要回去帮忙,又往小孩背后拍了一下:“你讲!过年好。”
小孩鼻头和脸都冻得通红,这句倒还很流利,裹得鼓鼓囊囊的胳膊一扬到脸边,一咧嘴说“过年、好——”。
我朝他回了个标准的军礼。
中午吃了腊八粥,我才呆呆想到好像是快过年,每天忙得没夜没黑,日子都糊涂掉了,一点年尾巴的意思都没有。
我埋着头挨揍,一下下数到二十,严良这两天打完都不是太痛,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严良把武装带扎回腰上,我反手揉着。
“班长,我们过年吗?”
我不是太抱希望,逢年过节我们都搞集训特训,别人讲放假我们讲战备,有个会餐吃吃就不错了。不过过年那是大事,我就算再安慰自己也忍不住紧张,要是真的连年都不让过,那可不叫人难过死了。
“你整天就想这个?”
我一咯噔,赶紧说:“不是、我就是问问。”
严良就当没听到一样,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盒东西抛给我。
“耳朵上、手上抹了用,生冻疮了不知道疼。”
怎么可能不疼,但是这里这么冷,谁都生的话就没人好意思说了,我都不太想接,一个男的还往脸上手上抹东西,感觉怪怪的。
“我们真的不过年吗班长?”
“自己的事做好了吗陆百坡?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
有的没的,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恐怕就是没了。我很失落,但想想,陆百年就从来没再回家过年,好歹我今年还能跟他在一起。
后来又来了几次犒军的老乡,忙得看不见人的陆百年跑了好几次,老乡用拖拉机送来各种土产,陆百年送回去很多油盐大米和酒,到最后还拖出来两头大羊。离驻军很远才有镇子,为了保证机动性,我们连部和团部也有段距离,老乡们是特意绕路过来的,和老兵们聊着某年抗洪救灾的交情。
但喜庆还是外头的事,里面的人每天精神绷成铁条。年头出事白干一年,年尾出事一年白干,临年尾,战车入库,意味着季度训练告一段落,大检修时兵都有些浮躁。陆百年的手段是加强训练,训练量大得有些夸张,一晚上吹五六次紧急集合,让我们一挨床板就没力气想别的。
我也很少能再见陆百年,他总是在去干什么的路上。只有一次,临周末的一天下午我冲凉回来,陆百年从团部回来,从后面叫了我一声小坡。
我忍着没回头,拿着脸盆往前走,直到他叫一声“陆百坡”,我站住,立定转身答“到。”
陆百年拍一下我脑袋,我想躲没来得及。
“你闹什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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