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着的乡野,在炊烟的映衬下,形成一幅美丽的画卷。醉卧在地平线上的夕阳,透过冬眠的树枝,慈爱地望着两个归来的小货郎。
项伟推着自行车,前大梁上坐着一身花棉袄的宋小英,他们刚刚返回村子,车后架两侧的箱子里还有一点儿没卖完的烧饼和麻花。宋小英已经吃腻了,嚷嚷着要卖雪糕,项伟说雪糕进货得到县城,太远了,麻花和烧饼到乡上就可以。宋小英说现在是冬天了,不怕化,可以一次多进点回来,破麻花有什么吃头。
他们俩从秋收结束以后就开始在各村游走,并不去太远的地方,项小仙偷偷跟了两天,就放心让他们自己走了,毕竟十里八村的范围内,也没有太多要担心的。他们在家也是闲着,一台电视从早看到晚,礼拜二下午没有台,宋小英还急头白脸的。项伟身上还有一些赵哥给的钱,项小仙又给拿了些,张一峰赞助了自行车——他当然也有目的,赞助之前就跟他爸要了辆新的。一开始是项小仙陪着两个孩子去进货,后来熟悉了就不用他了。
项伟同意了宋小英的建议,改卖雪糕,还能经常去看看包子叔。靠近年根的时候,又改成了卖鞭炮,虽然集市有卖的,但是他这样送到家门口的,大伙儿也没必要舍近求远,何况宋小英一张小嘴能把人甜掉牙。现在各村的人都认识他俩,熟不熟悉不说,至少名声在外。宋小英不喜欢鞭炮,不能吃不能玩,但是这东西是真的赚钱,比雪糕麻花赚得多太多了!她看在钱的份上就只好勉为其难像模像样的做起了售货员,卖货的事全是她干,项伟就是个车夫。由于货物抢手,他们的自行车装不了那么多,项小仙特意做了个大号的爬犁,雪地上拉着还不费力。自行车也就下岗了。项小仙看这买卖这么好,就跟项伟抢起了生意,后来明确划分片区,项伟和宋小英往东,项小仙往西,互不相扰。进货的事自然是项小仙负责,他找张冠杰开四轮车去烟花厂进了一车回来。项小仙家境之所以殷实,并不全是因为他和李春艳抠门省出来的,项小仙在农闲时节就是个货郎,赶着马车卖各种小东西,县里批发城是他经常去的地方,但名声不太好,讨价还价太厉害。
有了爬犁以后,宋小英就有了更多的快乐,累了就往爬犁上一坐,也不怕把鞭炮压坏,项伟撵也撵不下去她,只能拉着,卖完货回来,他还得跑着拉,不跑宋小英就下来抓着爬犁往地上一蹲,这样项伟拉起来就更费力了。项伟被她治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过年的时候,宋小英的小姨王红和姨父王德来了,象征性地带了点年货,问宋小英愿不愿意回城里过年,宋小英一个劲摇头,这也正合他们的心意。他们的儿子王振也跟了来,农村新奇,他跟项伟、宋小英、张一峰还有张静侠在外面玩了一阵子,就不想回家了。但是项小仙说初二就得去项伟的生身父母家,这边家里就没有人了。王德只好冲着儿子吼了两嗓子,王振算是屈服了。为了让儿子在农村多玩一会儿,王德王红就坡下驴,答应吃了晚饭再走。没想到王振还被张静侠给揍了,他不管玩什么都耍赖,张静侠忍不了,用打嘎(一种游戏)的木棍往他身上招呼,被项伟拉开了。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就到了一九九四年的夏天。
十五岁的少年项伟,带着十四岁的妹妹宋小英,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张一峰毫无意外的没有考上高中,张静侠初一成绩全校第一。就在项伟和宋小英去省城期间,张冠杰到县里四处求人,终于把张一峰送进了县城唯一的重点高中——第一中学。宋小英的表弟王振辍学了,准确的说是被学校开除了。这小子抽烟喝酒、调戏女同学,被举报后,教导处主任搧了他几个耳光,然后直接把他撵回家了。王德对外只说这孩子学习没有指望,不如早点下来干活挣钱。
项伟和宋小英都已经进入了青春期,不可避免的对异性有了朦朦胧胧的渴望。但两个人彼此太熟悉了,虽然心理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变化,但两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护着这份微妙。还在一铺炕上睡,但已经自觉分开,不再互相搂抱着。李春艳怕两个孩子出了那档子事,总想让他们分开,项小仙就说没事没事,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用操心。
当项伟和宋小英出现在赵哥的诊所里时,赵哥和嫂子喜出望外,热情地拥抱了两个孩子。诊所门脸仍然没有变化,如果没有那个窗子上贴着的红十字,都快分辨不出这里是行医的了。
“大小伙子了,长高了,更帅了,哈哈。”赵哥看着项伟说,“这小妮子这么漂亮,你小子可看好了,小心让人惦记去。”宋小英也不害羞,白了一眼项伟说:“我哥?他都快烦死我了。要不是我能帮他卖货,早把我撵回县城了。”项伟也不搭理她,笑着对赵哥和嫂子说:“别听她瞎说,她一天嘴都没个把门的,二虎吧唧的。”嫂子就说:“行了,你们俩怎么回事,我还能看不出来?项伟,老爷们就要有个老爷们的样,该咋回事就咋回事,大胆点承认了,小英子就是你的小情人,能怎么地?再说了,人家一个漂亮姑娘天天跟着你,哪个傻子看不出来是为啥?”把项伟说得脸通红。宋小英就那儿“啧啧啧,你看你,没出息。”赵哥和嫂子就哈哈笑。
自从上次分别,项伟就一直惦记着回来看看他们的恩人,只是路途太远,姑姑和姑父都不放心,就一直搁着,现在大了一些,又一直在做小生意,社会经验也多了,才放他们出来。做小生意这两年也遇到过各种麻烦,还打了几次架,但都没有什么大事。周围的村子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项伟,年纪不大,下手却狠,如果有人敢欺负他身边那小姑娘,项伟不把对方打老实不会停手。遇到比他大的,打不过,他就带着宋小英先跑,把她送回家,然后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揣上菜刀去找人家拼命。不为打赢,就为了逞强,就为了让别人都知道,项伟不是好欺负的。永远不能怕,赵哥说,忍让是对邪恶的纵容。这话他一直记着。一个从小缺失父爱母爱的孩子,要么自甘软弱、孤僻不合群,要么让自己强大,站在人群里。
晚上赵哥和嫂子在饭店里请他们俩吃饭,赵哥和项伟喝了几瓶啤酒。从饭店回来,赵哥关了店门,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说话。
“今天喝了点酒,就多说点。”赵哥泡了一壶茶,给在坐的都倒上,“我和你嫂子呢,其实是有过孩子的,不过没等生下来就没了。”
项伟和宋小英都很吃惊,瞪大了眼睛等着赵哥说下去。
“这里之前是肥皂厂的诊所,晚上只有我和你嫂子在这里,你嫂子怀孕了,我不想来回折腾,就跟厂里申请,晚上住在这了。
“那件事发生到现在有十五年了,也是一个半夜,就跟你上次背着英子来的时间差不多。”赵哥看了一眼项伟,“一个人来敲门,男的,开门一看,他脑门儿、肩膀、后背、大腿都被砍了,浑身是血。把你嫂子吓坏了,她那时候已经怀孕了,我把怕动了胎气,就让她上楼去了。我把那个人扶进来,关上门,也没问他被谁砍的,为什么砍,这不该我过问。我学医是打心里喜欢,只有一个想法,当大夫的,就是要治病救人,救死扶伤,这是医者本分。再说人家都已经到了你门前,怎么能往外推呢。管他好人坏人,我当时就告诉自己,我救的是人,不必考虑好人坏人。一直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给他处理完。这个人挺刚强,一直没喊没叫,可能也是怕引起别人注意。他当时问我有没有吃的,家里只有点粥,他就那么凉着喝了两碗,然后给我扔下一沓粮票,很厚一沓,说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若有命在,日后必登门拜谢’,然后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夜里,来了一伙人,进来以后一句话不说,就把这里砸了个稀巴烂,砸完了还把刀架在我脖子,告诉我再管不该管的事,这里就是我的坟墓。你嫂子看我被人架在刀下,情急之下也没想那么多,就冲过来跟人家撕打,她一个女人家哪能打得过,还挺着个肚子,接下来我不说你们应该也能猜到了,她的肚子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脚,当时她就倒在地上了,这时候我只能拼命了,使劲挣脱,那伙人见我不老实又把我按在地上踢了一顿,然后扬长而去。你嫂子身下全是血……”赵哥说到这,眼泪已经下来了,宋小英也一直拿手帕给嫂子擦眼泪。
“后来孩子就没了。厂领导大发雷霆,怪我不该擅自接诊,把诊所都砸得破马张飞(破烂不堪)的。幸好我爸那时有些关系,把事情掩盖下去了。后来改革开放,厂子没了,我和你嫂子把这里包了下来。这里是我们的伤心地,但是我们没有走,可能是一股子倔劲吧,我就一直在这,不管半夜几点,有人来就诊我就开门,我们还幻想着把那伙人再等来,如果遇到仇人,能杀一个是一个,我和你嫂子都是这么想的,心里只有报仇一个念头。那个灭绝人性的畜生,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眼睛很小,眼角上翘,长方脸。但是这么多年了,再没见过他们。那个我救过的家伙也没再出现过,他是我真正要等的人,他要是出现了,我就能知道是谁来砸店,让我们失去了孩子,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关。
“不过也因如此,我们也结交了不少那种出来混的人,这帮人受伤是不会去医院的。我不管他们是哪一帮哪一派的,来了就治,时间长了,道上都知道有我这么个地方存在,他们就算两帮之间有仇,到了我这,也不会闹事。他们都叫我‘赵哥’而不是赵大夫,就是因为这个,你嫂子呢,他们就叫嫂子,所以她的名字就一直是嫂子。我从不参与他们之间的恩怨,但是有相熟的朋友如遇到难事,涉及到他们,我会去给说情解决,关于这一点,你嫂子一直埋怨我,可是我改不了,尽己所能吧,如果我不帮,谁又能帮呢?老百姓怎么跟那些出来混的人斗?这其实就是我的弱点,明知不该管的闲事,就是心里不落忍。”
赵哥说了很长时间,项伟和宋小英都听得很投入,禁不住悲伤之情涌上心头。宋小英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后来变成嫂子搂着她,给她擦泪水了。
赵哥停了一会儿,缓了缓,调整一下情绪。“这就是我和你嫂子的大概经历,怎么样,呵呵,算有故事吗?”赵哥自嘲地笑笑。“好了,说件大事,正事。”赵哥一本正经地看着项伟和宋小英。
项伟他俩不知所措,不知道什么大事正事,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说吧。”赵哥看着嫂子说。
“好,我说。”嫂子提高了声调,非常认真地看着宋小英,“当初你赵哥送你们走的时候,你管你赵哥叫了一声什么?”
“干爹!”宋小英毫不思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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