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内院,在翠绿竹林的区隔和遮蔽下,分布着几处明亮简朴的馆阁。环绕馆阁的茂密的竹林将原本灼烈的阳光挡在外面,随风摇摆沙沙作响,不时便有狭长的竹叶落入林下的石桥上和潺潺流水中,那穿透过竹叶的风又拂起馆阁四周坠下的轻透纱帘,最后送入陈设简单的阁中,予那阁中人和醺怡爽的肌肤抚触之感。
这里有别于前馆皇族贵胄子弟们研学的馆阁那样庄重肃穆,更不同于上都城内处处可见的华丽堂皇,此处只有世外般的幽静和简朴。
李晨曦三人就是在这阁内单独听受周大学士等老学士们的教导,这本只有太子方可得享。
李晨曦倒宁愿不要这隆恩,因为阁内实在静谧舒适,而学士的典经和教诲又难免枯燥晦涩,以至只要那阁外的熏风一来,他便不由自主地昏昏欲睡,不免总要因此挨一顿训诫,可以他的“本领”,即使站着被训诫,他也困意难消,可以入眠,周老学士是当朝大儒从不动粗,只得被气得胡子乱颤,痛骂他亵渎血脉天资,“诚不可教”。
此刻随着轻纱摇曳,他便困意渐浓,而周老学士已两日没有教学,只叫他们自己温课,便难得整日不再出现,也没有旁的学士来,这正是酣畅大睡的绝好时候。可身旁的忠嗣却不像霓儿那样不做声响乖乖习字,仍沉浸在两日前那场盛大的比武会上,乐此不疲地拉着他“讨论”比武会上件件令人钦佩或咋舌的见闻。
“月休的这个隐客实力可不小,他到底是怎么才能练到这样迅如疾影,出招无形的呢?”
“从小爬山呗……”李晨曦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可惜他运气不好,竟碰上了那么厉害的扶桑武士!”
“是是……”
“我以前在定原,只听过突戎的铁骑勇猛凶残,尤其是他们的狼武士,骑着巨狼举着弯刀横扫草原,可如今看到扶桑夷人竟也这样会使刀,大小横刀都使得炉火纯青,连德武营的卫殷都甘拜下风!”
“啊啊,狼武士哟,厉害厉害……”李晨曦趴在案上,只觉得眼皮好像坠了重物,一个劲地想要合上。
“晨曦,你瞌睡虫又上身了!你先别睡可好,你看,这隐客也好扶桑刀客也罢,虽都那么厉害,可我猜最后获胜的一定是禁军玄金甲士,没错吧?太子殿下英勇冠绝,不愧是金龙子嗣,不愧是风将军引以为傲的高徒,连圣人都夸他是大晟的骄阳呢,我觉得他是四海九州之内武功最强的人了吧……”
穿上玄金铠甲已然是忠嗣向往,太子大哥也已然是忠嗣心中最崇拜的人了。“太子是太子,玄金甲是玄金甲,太子可不是禁军里的人……”李晨曦下意识地回应着,他好像还说着什么,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耳边忠嗣的话音变得模糊不清,他太困了,很快在一阵熏风中沉沉入眠。
一场酣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案上从一阵风中醒来,他眯着眼懒懒直起身,天光已没有刚才那么亮了,他侧身看忠嗣的案前空着,又转身见另一旁的霓儿还在端正地读书,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问:“忠嗣呢?”
“你呀,和他争辩太子是太子,玄金甲是玄金甲,他觉得太子虽没有统领禁军,可禁军本是护卫皇室和京畿的,他身为储君替朝堂御辱,当算玄金甲。你又说禁军早已今非昔比,如今除了调任回来的风将军也没有厉害的,说完又不理他自顾自睡了,他一着急,说去找周老学士求证。”霓儿略带嗔怪地对他说。
“去多久了?”
“小半晌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们也该回去了,你去找他回来吧。”
李晨曦先在内院里找了找,几处馆阁都只有和风穿过,空无一人,整个内院静谧异常。
他又料老学士此时不会在前馆,便往内院更深处的后馆馆阁去找,那里愈加僻静无声,是学士们平日研典著籍和休憩之所。
他隐约听到耳熟的人语,循声而去,正是周老学士专用的馆阁。
门前不见侍从,李晨曦跨上数级青石台阶,正欲拍门,忽被门内一声怒喝吓得缩手:“如此实不能忍,索性筹谋一场,领甲士剿了这帮妖姬佞臣!”竟是二哥李琰气血刚强的声音。
“二郎慎言!”是太子大哥的喝止声,“非常时期我等切勿乱了阵脚,惹祸上身!”
原来大哥和二哥都在这里,想必周老学士也在这议事,难怪这两日都没来授课,李晨曦不禁凑到门前从门缝向内望。白色圆领常服的太子大哥端坐案前,其下坐着二哥李琰和白发苍须的周老学士,满面乌髯的风将军也在,另外还坐着数位在禁军校场见过的龙骧军将领,和在筵宴上似曾见过的朝中重臣。里面的数人都只着常服,却正襟危坐,面色凝重,太子在东宫开府,却不知为什么与他们在这里议事。
“太子殿下,如今陈德妃与南宫氏一党内外勾连,沆瀣一气,他们日日蛊惑圣人留连于穷泰极侈,谄谀圣人册立陈氏为后,营私舞弊,拔除异己,明目张胆意欲把控朝政,大有昔日英宗时萧后党复现之势啊。”一位玉面文官言之切切。
“现下圣人的多条旨意在朝堂中已颇有劳民伤财的风评,坊间更有怨言四起。太子不睦圣人,处处违逆圣意,工于笼络人心的传闻甚嚣尘上,又被有意传入宫中,在圣人左右发酵,引得圣人生出芥蒂,多次迁怒殿下,而殿下已然因此处处受到牵制。这其间自然由陈氏和南宫氏一党暗中捏造,推波助澜,形势不可谓不危急。”周老学士的话音不无沉重之感。
“一旦陈氏正后位,下一步必争储位,淳州必然力辅,加之如今她受宠之盛,到那时局势必然更被动。我等议了这许久,是继续明哲保身,还是针锋相对,奋起反击,殿下还须尽早做决断!”风将军的话音总是铿锵有力。
李晨曦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但知道这绝不是他该听的,忠嗣肯定不在里面,他赶紧撤步要走。
“永王殿下怎么在这里?”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诘问,李晨曦吓得一跳,转身看见常服的夏侯鋋。
门内脚步腾腾,随即门被猛得拉开,二哥李琰赤瞳如火,满面怒容,低头喝斥他道:“你怎么在这里?”他又怒目看向夏侯鋋,“夏侯鋋,你找死吗?”
夏侯鋋立即垂首单膝跪地,“适才林中有异动,我不放心前去查看,我该死!”
此时太子大哥站到了二哥身后,他的面容依然宽和,目光温煦,“晨曦,你在门口可听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听到。”李晨曦抑住紧张。
“好,我们正与大学士研学典籍,你也什么都没听到。带永王离开。”
回到南华殿,直到暮色降临,李晨曦的脑海里仍一直浮现二哥愤怒的面容和凶狠的目光,二哥李琰平日会调侃他,有时也假装训斥他,但从未这样紧张和真正愤怒过,令他觉得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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