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李曜第一次见到异兽。
当他直视异兽泛出绿光的幽恨而狠厉的双目时,曾经源于赤瞳的满腔的骄傲和热血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他竟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几乎不能抑制的惶恐。
但李曜来不及细想,他高举五尺龙吟长刀。此刀因挥斩时会生出龙的吟啸般的声音得名,刀背上攀附的翔龙槽纹泛出闪闪金光,玄色刀身隐隐萦绕着墨黑阴影,传说那是杀伐无算积聚的魂灵。这是他的先祖驰骋九州、平定海内的刀,是斩杀无数强悍和阴险的敌人的刀,父皇在他弱冠那年赐予了他,这是莫大的荣耀和认定,是李曜一生的宿命。
不论强悍的叛逆者,还是凶残的异兽,为了父皇和大晟,为了荣耀,倘若要他一死,他义无反顾。正如此刻,他挡在异兽和父皇也是大晟之间。
他追踪异兽无果,刚带走失的两个孩子回到大营数里之外,便听号角促鸣,立即奔赴回来,远远便见漫天的火光。他猛然催马,连声呼喝,一骑当先。身后夏侯仓大声叫他小心,他哪里还管得了。
这头豹身异兽四足站立就足有九尺,体型硕大,生有獠牙,尖角,竟有三条粗长尾和长着利爪粗壮如牛的四肢,它避开了追捕,竟跃入大营,任甲士围堵,轻易地躲闪跃进,以獠牙利爪刺破铠甲和人身,掀飞营火引燃营帐,难以阻拦地杀伤百余人,最后侵袭到了中营大帐前。
危急中父皇只着睡袍被黥敛和随侍们从帐中搀出,却被异兽拦了正着。他面色苍白,曾挺拔如松的身躯佝偻得僵立着,微微颤抖。他身旁的德妃披头散发,花容失色。
“吾儿救我!”父皇对他高喊。
“父皇快走!”李曜飞奔而至,转身急停,举刀跨马立在父皇和异兽之间。李琰也冲到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异兽盯着他们,忽然仰脖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啼叫,随后压低前躯,獠牙如刃,口流涎液。
夏侯仓指挥弓箭队围到旁侧,搭箭拉弓,还来不及放箭,这异兽却已猛然跃起落到队伍中,利爪横扫数人,又以獠牙咬住一人肩膀,扭头便将其手臂撕下,又以头上尖角一记将其刺穿,声声惨叫下便已有数人倒地,它再仰脖竟是一声震彻云天的怒吼!
手持陌刀的甲士冲了上去,那异兽敏锐无比,陌刀虽长,但它闪扑跳跃之间格挡、撕咬,这兽兽皮坚韧,只受了些小伤,而它脚下很快竟遍是倒地的甲士和残肢。
李曜抛却杂念,余光见父皇正被搀走,为免异兽警觉,他一声呼喝,双腿猛然一拍,战马高扬前蹄,跃上前去。
倏忽间他逼近异兽跟前,正要扬刀挥落,这兽无比愤怒地张开血口,再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李曜身下战马竟被惊吓地嘶鸣起来,扬起前蹄止住奔袭,异兽随之挥出利爪抓其肚腹,顿时鲜血扬天,战马已被开膛破肚!
“大哥,让我来!”马倒地的一瞬,李曜脚下一蹬,借势跃开,身后李琰杀至,李曜余光里见他高高跃起,双手握刀欲狠狠劈落,人还在半空,却见异兽调转身躯,避开刀锋线路,背后三条长尾已甩到李琰胸前,李琰仿佛被铁链击中一般被击飞了出去,口中碰出一口鲜血。
“二郎!”李曜紧握住刀,在倒地的一瞬另一手竭力撑地,将自己弹起,再看落在远处的李琰,胸甲已被砸扁,昏倒在地。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异兽竟已扑到他面前,耳边一记兽吼,眼中长刃般的利爪迎面而来,他下意识撤步后仰,利爪划中胸前,胸甲顿时被撕裂开来,他被扫飞了出去,手中龙吟刀几乎不能握住。
李曜倒在地上的一瞬,身上几无痛感,头脑嗡鸣不止,迷离的视线里异兽再次以利爪和长尾扫飞几个围攻它的甲士,转瞬间当痛感袭涌而来,异兽已一跃而起再次落在他身前!
它将用獠牙或利爪将他毙命,李曜自觉自己光耀却并不算长的一生将就此终结。但它忽然停住了。它审视着他,眼中凶光一弱,退了一步。它犹豫的一瞬,被拥上来的甲士刺中,它以利爪尖角刺穿他们,仰脖发出刺耳凄厉的尖叫。
“退开!飞骑陈玄翎前来救驾!”随着一声高呼,原是飞骑军也赶了回来,又一记响亮的破空声,一支如枪的弓弩刺透异兽的身躯,而异兽一时竟未倒地,痛苦地啸叫起来,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
李曜勉力起身,狂奔向前,手中刀发出深邃如龙的吟啸,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玄金相汇的光影,割裂了异兽的喉咙,鲜血淋漓而下,异兽随之倒地。
空气中满是血腥味道,浑身淋满兽血的李曜仍紧握住刀,他低头看自己胸前鲜血直淌,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他注意到自己胸前那块染血的护身符,随后脑中一片空白,无力地倒了下去。
在先民传说中肆虐海内的种种异兽,数百年来只零星见于游侠和历险者的记载,而且都无法证明这些经历并非杜撰来装点自己的英勇和超凡见识的。独自遭遇这样的凶残异兽,又怎么能脱险留下性命做记述?
然而仅在这几年,来自越州尤其是月休之地,一夜之间整个山野村落被猛兽屠戮殆尽的奏报越发频繁,奏报中不论男女老少都被活活撕碎,尸首支离破碎,甚至被啃食得只剩些残骨碎肉,只是见到这事后情状者多有心惊胆裂,恐惧崩溃的。但是没有人见到惨事是如何发生的,也没有人看见过行凶的猛兽,甚至可能是在数里外的山头目睹祸事的山民也被追杀惨死,一切都只有到第二日才会被人发现。
普通的野兽再凶猛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将这些素日里以狩猎为生的山民毫无声息地变成遍地残骸,当地便皆称异兽肆虐,村落山民中拜神之风兴起,又有举族逃难达数万众,可任凭宣慰司的衙役,土兵,还有想要守卫家园的山民猎户勘查追踪,巡林搜山,又一无所获。
越州夷民的生活历来困苦,少不了当地土司的盘剥,但那些权贵氏族总还知道要维持平稳才能长久,山民不至如此被赶尽杀绝。李曜急着上奏父皇,请遣淳州控鹤军或上都禁军平定异兽乱象,可久不见批复。他一再上奏,一次他实在着急,在政事堂对越来越少见于朝会的父皇力谏,表示愿领兵亲往,但他只看到父皇暗沉的脸色。这时南宫承宇狡称,异兽是上古乱世之言,当今盛世之下各地祥瑞频现,怎么会有异兽乱象,越州本就是蛮芜之地,恐怕是别有用心之人小事大作,蛊惑夷民,意图造乱,而太子体恤民生过于心切,便信以为真了。父皇听言大怒,当即下旨罢黜了几个上奏言称异兽的越州官员,又令严惩当地造谣的民众,从此再无奏报。李曜只得不再多言,但遣东宫的人暗自查访。
当李曜站在异兽的身前,他心底的那种不寒而栗,绝不只是因那异兽摄人的可怖,是父皇和整个朝堂对事态的漠然。盛世之下怎么会有乱象?如今乱象终于不只远在千里之外,千年之前乱世的异兽极其凶残地出现在中山皇苑,袭杀数百玄金甲士,更险些杀死皇帝和太子。而就在那之前,李曜刚看到了龙骨——皇族的先祖,数百年前便已绝迹的神兽的骨骸,就在龙骨前他遭遇弓弩刺杀,因一匹马免于一死。
现今九州的种种迹象都在预示危机的到来,而这日的情状也一定蕴含着什么,李曜只是无法用言语表述,作为储君他更不能做那“危言耸听”的角色,可父皇和大晟的朝堂明明仍然沉溺在盛世的迷醉中,没有做任何的应备。
不,迷醉的表象下,也有暗流汹涌。可那些人只为争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他们以子民的疾苦堆砌自己的荣华,以九州大晟的破败成就自己的野心,而阻碍他们的一切,他们都要扳倒,包括他这个太子。正如那支弓弩,会刺透异兽,也可以刺穿他。李曜这样想着,心中寒意未消,怒火又起,然而他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印证是同一批人将弓弩射向他和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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