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如墨的夜,繁盛而暂时休憩的朝凰城,恢弘静谧的琉璃宫。王宫的东南方,以雕琢凤凰图纹的砌石铺就的宽广甬路上,陈翾飞妆容华艳,身着一袭红金凤凰襦裙,一头凌云髻上缀满步摇宝钗,雍容华贵地走着。
??甬路两旁,各有成片的已生长数百年的梧木,它们躯干粗壮高大,繁茂的树冠相连,将甬路的上方都遮盖了起来,它们的姿态苍劲古拙,仿如一个个矗立守护着的古代战魂。
??甬路昏暗,是两旁有序排列的朴厚高古的石灯,散发出淡而深邃的火光,照出了前方悠长的路和雄厚高宇的影子,照出了砌石路面上飞舞翱翔的姿态各异的凤凰,照出了陈翾飞美艳、坚定的容颜。
??她停下,略抬头一望,一道门墙横亘在前,随即重又拾步向前。
??这是道雄壮高筑的宫门。她清楚地了解,不看也知这宫门的各处构件。金色琉璃瓦顶,檐下硕大的红绿琉璃斗拱,朱红墙下白玉石座,厚重的朱漆门上,左右以金粉绘印着两只对视展翅的凤凰。若是白天,阳光映照下的这道琉璃宫门,便熠熠生出五彩的光辉。
??此刻宫门似为她敞开。
??她毫无迟疑,不轻不重迈入门内。四周开阔,石灯绵延。甬路笔直一段,遇上从湖中引入,环绕此座宫殿的玉带河,在河上衍出五座拱形石桥。
??陈翾飞毫不犹豫缓步走上最中央的一座,她的两旁,一根根白玉石护栏的短柱上雕琢的一只只飞凤相对而望。
??下桥,又一道拔地高筑的宫门,门上金色琉璃瓦的殿顶更宽广地向四周延展开去,檐下的琉璃斗拱与墙下的白玉石座也更加硕大,俨然比刚才的那一道宫门更雄伟壮丽。
??陈翾飞冷淡地仰头望了望,平缓的步子没有停,她经过宫门前两旁各伫立着的数座朱漆戟架,那架上共插着百余枝高长的银镦红杆金戟,象征着百余位王族亲军的威严武士,守卫着这方王族宗室圣地。
??走进这道门,此殿主殿巍峨立在一片空广之庭的前方。
??陈翾飞依旧是之前那样的步幅,庄重而不卑弱,雍容而不轻浮,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在走,而是两旁立满了因她的光芒而瞩目她的人,不,即使没有这些人,陈翾飞也是这样走,走向她的荣耀之地。
??此前她只是王族女眷,一个郡主,没能嫁入皇庭,更无谈功勋,她的身上并没有加持任何荣耀,偶尔随氏族来此告祭,也只站在西面的角落里,没有人会关注她这个女孩。
??但陈翾飞对这里却是熟悉的。小时候,每一次她都好奇又敬畏地默默观察着这里的每一处构件,每一处陈设,到后来,她也偶尔会就现在这样在黑暗无人的夜里,独自趋步在这庄穆与壮丽之间,去观摩大殿内高高设立的淳越先王和先王妃的画像,和画像下神龛中一副副金字的神牌。
??眼前的一切如此清晰真切,陈翾飞一如既往地感受到,她与那些曾拥有着世间光辉的宗室先祖之间有着难以名状却真实存在的联系,不只是血脉的承继,更有精神的传衍,她有时能感到他们在沉沉低语,他们叹息,他们哀愁,他们传唤她,在她耳边低述氏族的日渐寂落。
??陈翾飞没有侧目,也不停步,依旧以优雅而坚实的步伐踏上大殿台基。环绕整座大殿的白玉石台基拾阶而上,围栏共有三重,台基围栏与石道上都雕琢着凤纹、龙纹与瑞兽纹。陈翾飞抬头望了一眼,檐下高挂着金字“王祠”匾额,她跨进大殿。
???巨大的宫殿内,即使亮着并不多的灯火,却也能感受到本有的金碧辉煌。十数根高直粗犷的朱漆金丝楠木延绵而立将殿顶高高撑起,顶梁和高柱均贴赤金纹饰,顶下高挂的先祖们高贵威仪的画像下,奉着置有金字牌位的一座座神龛。香炉终日袅袅,殿内始终馨氛淡雅。
??陈翾飞从画像旁走过,她侧头仰望一幅幅画像,但并没有停下脚步,而向殿内长长的一侧缓步而去。
??先王们威严深沉,先王妃们雍容华贵,他们注视着她。这座大殿的中央,在助晟高祖一统九州的淳越先王陈翌的神牌两侧,供奉着其后各代先王与先王妃之位。如果从大殿向后,与此殿相连的同样宽广的后殿内,供奉的是更为久远的,追随受天神兵法秘术的前朝梁帝姬轩麾下,领一方子民共伐诸地大族,为开创梁朝献汗马功劳的凤凰子嗣——先祖陈凤起,以及他之后的诸多功勋卓著的氏族先祖。
??陈翾飞似乎听到了什么,在大殿内,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从某一处轻声波荡而出,像是呜咽,像是啜泣。
??她缓步向前,果然见到那个身影。她面朝神龛发出哀伤的声音,在庞大的殿堂内却轻微渺小,像是小小的涟漪在湖中幽幽传荡。
??她来到她的身后默默而立。
??她的一头云髻上佩戴着缀满珍珠宝石的九凤冠,身着更华丽的飞蟒翔凤金纹的玄色华袍,那是九州最高贵的王族冠服。
??但眼前之人的头上,凤冠遮盖下的发髻显然已是惨然花白,她的后背有些佝偻,分明就是一个已然昏老入暮,为眼前事哀伤却已再无力改变的老人,她颓靡的身形与身上的这一袭华服实在不相宜。
??自陈翾飞站到了她身后,她便没有了声音。她只是默默而疲累地如一尊行将垮倒的雕像那般,面对她的亡夫的画像和神龛而立。或许在不久以后,她的画像就将高挂在先王神位之旁,继续受后人的膜拜供奉,但,她也或许会随着陈氏王族的没落再无往昔的光耀,被残忍历史的绵延不绝的汹涌浪潮冲垮毁灭在此。
??“母亲。”陈翾飞自离开朝凰去往上都之后再没有见到她,竟感到恍惚,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心中终是不忍,轻轻唤了她一声。
??她依然站定在原地,顿了良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
??王太妃李煣的眼睛即熟悉又陌生。那双湿润的眼睛里原本挚烈的红色双眸此时晦暗无神,透着深深的哀伤与无奈。
??“母亲。”陈翾飞再次轻声地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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