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滾出去!」
西川堵住雙耳急急忙忙走出教室。出門時還不忘用腳把門帶上,生怕那渾厚的吼聲追出來繼續折磨他的耳朵。
「老頭子上課聲音好催眠,訓斥的時候又這麼大攻擊力??」他一邊嘀咕著一邊拿小指捅捅右耳,好像在確認有沒有被喊穿。
本來被罰站的意思就是要他在走道好好站著直到下課,但他立即就被一樣不尋常的東西吸引了。
具體來說,是一個人。
這人身著黑色披風,身材矮小。銀色的短髮蓋住了他面向西川的右臉。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裝扮,他的右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手套,左手卻裸露著。
好像是因為站了已經很久,那人懶懶地靠在走道的柱子和牆的夾角上。
要說有什麼地方令西川好奇,大約就是他胸前盤起的雙臂裡抱著一柄細彎刀。
學院有明文規定不准帶武器的,不知道這小子是明知故犯還是打算蒙混過關。
西川想著就走近打算看看這傢伙的正臉。直到面對他他才發現那左眼是閉著的。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響動,那隻閉著的左眼抽動了一下。
「哪個混蛋跑來擋住了本大爺的日光??」那人睜開眼睛之前就先無禮地抱怨起來。
然後,「三」目相對——他惱怒的黑色左眸,映進了西川琥珀色的瞳。
雖然西川也向來講話口無遮攔,聽那人頗為市井的口氣,他卻突然也上了火,「是哪個大爺這麼矮,才會在這種角度也被擋了日光?」說完他還不忘挑釁地看向那黑色的眼睛。
「你是學院的?叫什麼?」
「問別人名字前不應該自己先通報姓名嗎?你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沒想到那無禮的傢伙居然爽快地笑了,「Ednd。可以叫我Eddie。也許你沒聽過,不過我是名義上的死神。」
西川確實有聽說,諸神之列這個死神之位莫名其妙:神格和意識無法分割,不知存在了多久。只是在內廷還並沒有職位。據說是因為咒力還未達到最低的男爵標準。
既然沒有神職,也就與城外居民無異。只是西川搞不明白他在學院這種地方瞎逛什麼。
「我叫西川。你在這做什麼?我可沒聽說死神在學院註冊過。」
「西川?就和西南那個荒島一個名字嗎?」Eddie眯起了左眼。見西川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側過臉去,「我啊來找人打架。因為不知道找什麼樣的傢伙比較好,就打算旁聽一堂課順便找目標。沒想到被趕出來了。」
沒想到這傢伙看似一身桀驁,卻就這麼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窘迫,西川忍俊不禁。「難道是因為???」他指指自己抱著的雙臂,示意Eddie懷中的刀。
「啊??倒不是。我??睡著了。」
西川想大笑,想到自己竟然也是因為一模一樣的原因被罰站,突然有點尷尬。就這樣臉扭曲成了一種複雜而奇怪的表情。
「你幹嘛?尿急嗎?」
??真的很想打爛他那張嘴。
見西川收拾好表情卻有些慍怒的樣子,Eddie突然站直了身子,「噯?既然你也被趕出來了,不如??我們比試一下?」
「開什麼玩笑,在學院嗎?會被開除的。」西川一半是在說事實,一半是他真的怕麻煩。搞不清楚眼前這小子哪裡來的鬥志四處尋釁生事。
Eddie正要開口,從樓上傳來腳步聲,「Eddie!」是柔軟的女聲。
西川清楚地看到Eddie驚地縮了一下脖子,「我得走了!」
——從走道奪窗而逃。
他的眼睛追隨著Eddie,隨即因為身後越來越重的腳步聲被迫聚焦在追來的女孩身上——和那聲音般配的長相,纖弱的女孩子,沙金色的長髮係成的滿頭的髮辮,在她衝去Eddie跳下的窗子時因為慣性而先一步飛向窗外。
「Ednd你這混蛋!說過了來學院時要告訴我的!」
而她呼喚的人早就溜得不知去向了。
西川本以為這只是學院生活中荒誕不經的插曲,而他和這個嘴欠的死神的交集到此為止。
「噯,這有人嗎?」有人指指身邊的座位。
「沒有沒有。」西川頭也不擡地答。
校外實戰演習後整個同期學員集合在禮堂做總結報告。因為各自佩戴武器,而且演習後大多灰頭土臉,學員們落座得稀稀鬆鬆。西川沒想太多,有些倦怠地俯在自己的右臂上打算小昧。
來人一邊輕笑著一邊坐下。「看來上課睡覺是你的習慣啊。」
西川這才意識到那聲音討厭得有點熟悉,半夢半醒中吃了一驚,便「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幾乎掀掉了一排的桌板。
此時本來眾人都已落座,教官們也逐一進場。滿廳的寂靜,他這一下格外突兀。
Eddie略略仰頭看著站起的西川笑。
「是嗎?我是覺得因為沒有神職就到處尋釁生事可能是死神閣下的習慣哦?」上次因為走廊窗戶莫名其妙破掉而只有他一個學員在場西川百口莫辯吃了不少苦頭,此時又被這「真兇」挑釁,他覺得自己的話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你這混蛋小看誰沒有神職?!」Eddie站起的猛勢對比西川有過之無不及,這下徹底掀翻了整排的桌子。禮堂裡的眾人紛紛側目之際講台側面發出爆裂的吼聲——
「統統——給我——滾出去!」
Eddie走在西川前面,穿過將學院演習區重重圍起的巨樹,走到海水剛剛能沒及的地方,唐突地盤腿坐下了。背影有點無奈又有點憤憤。
「誰啊那是,我還以為腦袋都要被他喊穿了。」
西川在Eddie旁邊彎下腰,隨即乾脆躺下了。
「就是魔法史課的老頭,講課把我講睡著的那個。」
Eddie回首看著已經閉上雙眼枕著自己雙臂的西川,「魔法史?我還以為現在實戰已經沒有人再用魔法了。」
西川睜開眼睛,這個話題好像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你上次不是說想要比試?我們可以試試:我只用魔法和幻術,你呢??可以用武器,」他注意到今天除了腰間的細彎刀,Eddie背上還有一柄巨刃,「——或者咒術,如何?」
Eddie聽聞,左眼中忽然閃爍火光。他咧嘴笑道,「你是打算躺著打嗎?」
「那你是打算今天都被綁在地上嗎?」西川沒動。Eddie這才發現他支撐在身側戴著手套的右手,以及隨意盤起的雙腳上,都纏起了盤亙的樹根。
「雕蟲小技。」他用左手抽出腰間的細彎刀撐在身側,手腕和腳踝的樹根同時燃起黑色的火焰。Eddie就順勢站了起來。幾乎是於此同時,他的刀飛離了左手,正插在西川平躺著的胸口。
而那刀只是插在了地上。西川幻術留下身形漸漸地消失。
「忽略詠唱?這倒是有點意思。」西川的聲音從淺水的地方傳來,他正舉起右臂,身後的海水形成一面靜態的巨浪。
Eddie眯起眼睛看著那巨浪隨西川手臂落下向他呼嘯而來,經過西川的身體時卻猶如他並不存在。他只是鎮定地回身用左手抽出地上的刀,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在身側飛快地結印。巨浪即將吞沒他的前一瞬,從他舉起在身前橫握著刀柄的左手延展出一面燃燒著的黑色的牆。巨浪與之接觸的瞬間,與爆破的聲響同時產生的還有彌天的水氣。
「咳咳。混蛋。有沒有常識啊,哪有人會用火對應水??」
坐在來時經過的巨樹樹梢的西川拿衣袖擋住側臉,再次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左手提刀躍起逼近的Eddie。
他驚呼一聲立刻躍下了樹梢,袖擺卻正反面都被劃穿了。
Eddie落在他面前,動作悄無聲息。
「不是沒有常識。魔法這種東西又不需要咒力近似度,當然是以元素相剋為根本。可是你都說了我要用咒力和武器來打,我只有這個來應對啊。」他說著揚了揚戴右手的食指,一朵黑色的火花跳躍在他指尖。
沒錯。魔法和咒術都以元素相生相剋為根本。魔法憑依在周邊的事物與環境,而咒術則是「生」與「滅」的言靈。對於西川借海水發動的「水」的術,一般應是以「土」來應對,而Eddie那個算是??火嗎?難道是因為他的咒力近似是火,所以他才可以這麼毫不費力地略過詠唱甚至結印發動?
「看來你的魔法修為確實也算上乘。只不過想要磨滅意識,對抗魔物,恐怕這點程度也不夠吧。」Eddie收回指尖的黑焰,放下了那隻手。「還是說就和那島上的所有意識一樣,你也根本就從來沒打算過以消滅對手為目的?別幼稚了??」
「哪來那麼多廢話!」Eddie挑起了西川的怒火,他俯身,和地面接觸的雙手迸發出微光的同時,一條條利劍般的樹藤從地面倒豎而起,由西川的方向逼近Eddie所站的地方。後者只是從容地走動躲閃著那些幾次差點要貫穿他的藤條,時不時拿左手中的細彎刀砍斷幾條來給自己開闢退路。
「你啊什麼時候才肯開始認真打??」話間短暫地走神,Eddie的左頰被突然穿出的樹藤劃出了一條血痕。「嘁??煩死人了??」他伸手抓住了那條「罪魁禍首」的蔓藤,黑色的火焰不時便將其燃盡。
西川站起身,蔓藤也隨之停下那瘋狂的萌生。
他沒有答話,卻轉過身揚了揚右手以示告別。
****
他的島的「原住民」原本是植物的靈。
從其他世界來到第十七的生靈的意識,帶來了他們本有的對於植物的居高臨下,認為植物本就沒有自我。
他們於是成了被否定的尷尬的存在。
西川本也是這樣渾渾噩噩地存在於第十七的。
諷刺的是,儘管第十七的生靈的意識並不承認他們,這個世界卻似乎對於它所有的「子民」一視同仁:抵達第十七之後,他們的感知,情感,記憶,和其他意識無異。
他們之中很多只有在抵達後,才意識到擁有感知是何種福佑,何種禍患。
也有一些,不知為何帶著原本世界的記憶,感知對他們更是與生俱來。只不過或許因此,在這個世界他們也有著植物的樣貌,有根,無法移動。
卻可以聆聽,可以傾訴。
也有名字。
西川是他的島的名字。而他沒有名字。
在瞭解了咒力是如何運作的之後,西川常常想也許擁有名字正是那些個體如此不同的原因。
他知道很多像他一樣的個體離開了那座島,化用了聽起來合理的名字,扮作普通的意識,屏氣斂息地存在著。
而他只想用那座島的名字存在,就像他的存在就可以告訴其他意識,那座島是「活」的,就像每個在第十七的「人」活著一樣。
在他離開了那座島之後,他更常想的其實是,第十七也有很多很多的並不是意識的植物。他們從哪來?會不會第十七消亡的一切,也終有歸所?
大概是因為曾經是植物,和所有島上的意識一樣,即使在明白原來在第十七殺戮也會成立,有時也是必須,西川也從來沒有想過用自己的力量去抹殺別的意識。
因為是植物,他們中的很多在第十七的「壽命」遠遠長於他人:幾經朝中諸神更替,即使帝位不曾改變,島還是歷經了被作為流放地的必然。不能移動的同類被流民屠戮,在西川離開後漸漸成了稀鬆平常的小事。
是為什麼,從什麼時候起想要成為神?他覺得在流逝的時間中,自己的動機漸漸地模糊了。
Eddie的話,卻好像讓他想起了什麼。
成為神,成為沒有人再可以否認的存在。
頂著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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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Eddie已是輾轉經年。
他終於擊敗了前一任叢林之神進入內廷,位列子爵。
引路的侍女一言不發地帶領懷抱朝服的他穿行在灌木叢生的小路間。他卻因在樹叢縫隙窺見那個躺在某宅邸門廊上的那個身影停住了腳步。
好面熟??
「前面就是為子爵閣下備好的住宅。」
感受到身後跟著的人似乎並沒有反應,侍女終於轉身查看,這才注意到西川的注意力所在。
「啊,男爵Ednd閣下將是子爵閣下的鄰居。」
Ednd???
他眉頭緊鎖,一時間記不起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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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他躺在宅邸屋頂看星星發呆。突然被瓦片的聲音打亂了思路。
一張臉倒立在他的視線裡。
「你還真沒戒備心。」
「在內廷有擔心被偷襲的必要嗎?」認出來人是白天看到的「鄰居」,應和他沒頭沒腦劈頭蓋臉的開場白,西川覺得也沒客氣的必要。
「好久不見。」Eddie說著自顧自地在西川旁邊半坐下,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西川注意到那黑色的手套,似乎想起了什麼,記憶卻很模糊。
見西川並不應聲,Eddie沒被額髮遮蓋的左眼轉向他,似笑非笑。「我還以為植物的意識記憶力會好一點。」
西川努力搜刮記憶,隱約想起在學院時似乎見到過一個相似的傢伙,不過那已是逾百年前的事了。
Eddie的目光轉向空中,「我記得十幾年前千緣大祭司對屬地的西川島進行了「掃除」,現在那些有名字的你的同類,應該都不存在了吧。」
因這口吻,西川才記起眼前的這位正是千年傳聞不斷的死神。——據說其最終進入內廷,是因為一則神格無法提取,二則有他兄長Killv大祭司多次進言。
西川不自覺地皺起了眉,他這算挑釁嗎?
但是他的語調很淡然。
「我那時就想問了,你是為什麼想要進內廷?」
「??說了你也不明白。」
Eddie突然笑了。
「隨便你吧。我只是從那時候就開始想,只留下那些對往生有羈絆的植物的記憶也許不是仁慈。」
西川一怔,嘴形微微張開想要說什麼。在近千年的修行中他對眼前這位死神的工作略有耳聞。
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靜止地看著星空。那第十七和其他十六個世界唯一所共享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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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以為他和這位新鄰居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事實證明內廷諸神的生活太腐敗無聊,而他太低估了這位明明有正經差事的死神無事生非的能力。
就像有天他經過Eddie府上,突然飄來一塊水霧一樣的東西。他四處張望,「肇事者」看來只能是正半躺在屋簷下身上隨便披著便服的Eddie:他正拿左手的食指在半空中畫圈。而那水霧般的東西還在從那無形的圈裡升起,聚攏。
「喂,你幹嘛?」
Eddie只抬了下眼,招呼也不打,繼續手上的動作,好像他府上隨意進來什麼人已經是常事。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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