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澤在嚴景濤的診所等到天亮才離開。
Penelpe說,慕容秀的具體狀況還不明,要他先回家休息。
朝陽裡,他緩步向家的方向走著。
他的視線垂落在地面——腦海中思緒如潮,他卻沒辦法從那紛亂的思緒中挑出那最灼痛他的倒刺,於是只好就這麽忍著那鑽心的痛。
Eddie在他身後遠遠地跟著。
他很想叫他走開,卻總覺得連開口都會讓他疲憊不堪。
待他回到住所,Eddie卻又不知消失到哪去了。
那個週日,他整整睡了一天。
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裡有一個很像Eddie的人,卻披著長髮,有著黑色的雙瞳。
以及一個有著酒紅色長髮和金色雙眸,面容秀美的女人。
夢裡的他們在發著微光的花海中說著什麽——可那夢卻沒有聲音。
與那花海相對的,是空空蕩蕩黑暗無邊的天穹。
——待他醒來,已是早上八點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錯過了鬧鐘。
不過,生平第一次,他想著,錯過了,就錯過了吧。
十點鐘,他來到核物理所,Lizzy問他有沒有看到禪久去哪了,他戴著空白的表情搖頭說不知道。
Alex很著急,似乎有什麽重要的實驗需要禪久幫忙。
津澤覺得好像一切都和自己無關。
好像除了那夢境,這現實也瞬間喪失了聲音。
In問他,有沒有開始準備申請的文件;他搖頭,老人家有些不悅地催促他快點提交。——他卻就在那刻望著窗外一片春景出了神。
——「望著春景」,那大概也是別人眼中所看到的、津澤動作的涵義。
他望向的,或者說,「想要」望向的,實際上是——
死亡。
****
禪久好像真的就這麽消失了。
津澤也並沒刻意找過。
甚至他家的門,他也並沒有敲響過;他的手機,他也並沒有撥通過。
直到週四,他都似乎循環在同一個日程中,如行屍走肉般在7:30離開公寓去核物理所,然後在22:20準時回家。
他又變成了獨身一人。
只是這次,連那個只有他能聽到的聒噪的聲音,他都也已經失去了。
週四這天,Penelpe打來電話,說是對於慕容秀的診斷終於確定了,想要津澤去一下。
接下電話的他,眼眸一震,似乎燃起了那麽一絲神采——他飛快地奔去嚴大夫的診所,一路上幾次三番闖了紅燈;過路車輛的司機探頭出來朝他破口大罵,拼命鳴笛,他都好似聽不見。
而見到他的嚴大夫只是看了看他,便嘆氣連連。
「咒毒施用在有靈有魂的個體上本來就夠麻煩了。現在可是用在有肉體的人類身上。」帶著津澤走進那狹小的病房,嚴景濤看著慕容秀插上了鼻飼管道的軀體說著。
「她現在也就是肉體還活著罷了。意識去了哪,我看沒人知道。之前花了那麽多時間,其實只是想搞清楚她這種狀況交給正常的醫院會不會查出什麽蹊蹺。哦,關於這個,你想知道的話??她現在的狀態就和第十六能診斷出的『植物人』的狀態一模一樣。」
津澤垂下了眼瞼,並沒有從房門邊移開。
此刻他的上衣口袋裡,揣著觀看「翡翠女王」的那天,慕容換給他的那一籤:「如遇貴人,吉星高照」。
「??至於為什麽那麽做??Eddie跑到她家找到了她家人的聯繫方式。以她的家庭背景父母一定會希望把她移送到條件好一些的醫院吧??只不過??」嚴景濤好像也並不介意津澤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只頓了一頓就繼續說了下去,「如果病患只是處於『植物人』的狀態,還是有一定機率會醒來的??可她??」
嚴景濤搖了搖頭。
津澤就這樣轉身走出去了。什麽也沒說,甚至也沒走近看慕容秀一眼。
嚴景濤有些詫異地望著他的背影,可最終什麽話也沒有再說。
****
從嚴景濤的診所到津澤家,是車水馬龍的街區。
Eddie在津澤身後遠遠跟著,不敢掉以輕心。
Andre和Mksi一向行事謹慎。在第十六人類聚集的地方,他們是絕對不可能有動作的。
可是現在,連那個肆意妄為的Vient也到了第十六??
西川在Eddie身側,一臉不勝其煩地隨他一道跟蹤著津澤。終於,在某個十字路口,他抱怨地開了口,「我說,你為什麽不乾脆就還跟她回去。這樣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是在幹什麽??」
「??她是不會想讓我留在身邊的。」
「??Eddie??你這混蛋最近真是噁心透??」
他話還沒說完,Eddie忽然留意到了什麽。
轉瞬間,他已閃身到了津澤身邊——方才分明是紅燈,津澤卻就這麽橫跨馬路走了出去——被Eddie一把拉回的下一瞬,一輛大型貨車幾乎是貼著他的臉疾馳而過。
「你到底想幹什麽?!」Eddie放開抓著他手臂的手,衝津澤大聲吼道。
讓他驚訝的是,津澤只是平靜地回過頭看了看他,什麽也沒說;很快,他又轉頭望向前方——視線又好像並沒落在任何地方。
紅燈變成了綠燈,津澤繼續向前走去。
Eddie卻停在原地,臉上茫然無措。
——津澤轉頭似乎在看著他那一瞬間,他的眼中,事實上卻空無一物。
他是在看著他,但那視線卻好像穿過了他的身體。
「你怎麽了?」西川追上Eddie,有些急切的問。他們原本跟著的人已經越走越遠了。
Eddie仍停在原地,怔怔望著津澤離開的方向。
「??要毀掉『魂』,也不過就是殺死對方罷了??可要摧毀那『靈』??」他咬緊了下唇。
****
五月已過半,每日跟著津澤的Eddie並沒有發現Dsn一眾有什麽動靜。但他並一刻也沒有放鬆警惕。
西川雖然怨聲載道,卻仍舊每日跟在老友身邊。
半個月來Eddie和Lertes與Ryn多有接觸,但這兩人發現從他身上並得不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便打算轉而著手調查回到第十七的方法。
分別的時候,四人自一條狹巷中兩兩朝向相反的方向離去。
Lertes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叫住了Eddie。
「你??那個神格打算怎麽辦?」
「??」他站定回首,望向那身著黑色襯衣、與自己色調似乎完全相反的男人。
——兩人共有的的記憶里,Ednd曾說過——
『只要神格尚存,秩序不滅。我們不過是容器罷了。』
明明只是一年之久,那記憶卻遙遠而模糊,如同是千萬年前留下的一般。
「我也??不知道。」
Lertes怔住了片刻。他認識Eddie百年有餘,並不記得他何時露出過這般躊躇不決的表情。
「Lertes。」再開口之前,Eddie嘆了口氣。
「什麽事?」
「如果我??做不到的話,能不能替我??保護那個孩子?」他再抬起垂下的頭時,Lertes看到他的左眼中閃爍著什麽??
後者正在愣神——
——「喂,我就不算數嗎?」完全沒打算跟上氣氛節奏的西川兩步走回Eddie跟前,故作惱怒。
Eddie則是根本沒轉頭看他,就忽然把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戲謔地咧嘴笑了起來,「你不一樣——你根本不用我託付這種事。」
「哈——?!」西川百口莫辯。
看著Eddie的神情恢復了往常,Lertes搖了搖頭也笑了起來。
「呵呵——可是,我不能答應。」
「呃?」正陷入日常胡鬧的Eddie和西川一同愣住了。
「所以,想要保護重要的人,就努力活下去吧。」
說完,Lertes便轉身向Ryn走去。
後者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身準備同Lertes離去。
可就那一刻,Ryn的唇角似乎也浮起了若有若無的微笑。
****
慕容秀被轉移到公立醫院後,津澤每週二的上午都會去探視。
之所以選在這個時間,是因為慕容秀的母親作為公眾人物,每週二的上午有例會;而他的父親自從「蜚讒」一事後,對這個原本就不太親近的女兒更加愛理不理的——這樣一來,津澤就可以避開她的家人。
總是遠遠跟著他的Eddie,在他探視的期間,就會停在對面的樓頂。
如果慕容秀的病房拉開窗簾,那裡恰好可以看到房內的狀況。
津澤對任何日程的時間一直都很嚴苛。每週二,他8:43抵達病院;9:15離開。從不提前,遲到,或是久留。
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Eddie知道,每次在他走後10分鐘內,禪久就會到來。
每次他來,都帶著一捧鈴蘭花。
花會在週一被慕容秀的母親在探視時拿去丟掉。
津澤就這樣古怪地與禪久的一切錯開在另一個時空。
從病院到F大的路上要經過城市的紅燈區。津澤總會選一條無人的暗巷繞過去——他一向討厭人流和嘈雜。
這天,Eddie照常遠遠地跟著津澤;西川說是Penelpe需要他幫忙診所里的雜事,便沒有跟來。
巷子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津澤走著走著,驀地停住了。
「Eddie。」
攀在巷邊低矮房檐上的他自以為無聲無息,不由得吃了一驚。猶豫了片刻,還是翻身躍下,踱至他身旁。
「我知道你一直在跟著??」
「??」
「我只是想問??」他轉過頭,那一金一墨的瞳中似乎重新閃爍起什麽,「作為死神,你有沒有辦法??把她的意識帶回來?」
Eddie深吸了一口氣。他早料到津澤總有一天會問出這個問題,可是??
「你就別難為他了。Ednd男爵——根本就不是死神。」
——兩人身後,昏暗巷子的另一端,傳來一個輕蔑的聲音。
是Vient。
津澤一驚,望了望Eddie,轉念和後者同時向Vient的方向看去。
「怎麽?看你這麽驚訝,原來Andre和Mksi一直都沒告訴你嗎?」Vient故作悠閒地邁步靠近,從鼻子中哼出了幾聲嘲笑,「他頂了死神的稱號,不過是為了掩飾Dsn大人所擁有的力量,好讓人不至於因畏生恨??剛好,也方便地掩蓋了他體內藏有那兩個誕下他的神的神格的事實。」
津澤眉心緊鎖,咬緊了牙關。
——這個人,就是害慕容秀變成今天這樣的元兇。
——??不對,說是元兇的話,可能是自己吧??
——他在說的關於Eddie的事,到底是什麽意思??
幾種矛盾的想法在津澤腦海中衝撞著,他的瞳孔正在放大,並止不住地震顫著。
Eddie原本已握上了腰間的「扶靈」。此時留意到津澤的異樣,他握刀的手卻遲疑了。
Vient已走到兩人身邊。他已不再是此前與津澤在酒吧相見時那副牛仔打扮,可他的眼睛卻仍似乎畫著很重的眼妝——離得這麽近,津澤才確定那只是他自然的樣貌,只是這確讓他的神色顯得更加輕蔑。
他抬手抓了抓下巴上的鬍子,「噯,你知道嗎,那些創世神們不知道怎麽掩蓋Elre和Xysts的醜事,編了一個關於死神的傳說,這傳說還流傳至今呢——」
「唰啦」一聲,左手拔刀的Eddie,已將「扶靈」的刀刃抵住了Vient的咽喉。
後者只是攤開了雙手,絲毫沒有緊張之色。
「你看,你不是說什麽都不記得了??何況我說這個,你激動什麽。」
——Xysts和??Elre??Mksi提到的??鏽跡斑斑的神格??
津澤先前對於Vient的敵意被拋到了腦後,他正試圖將腦海中散亂的線索拼接在一起。
只是根本辦不到。
「吶——說了這麽多,我只是想說,Dsn大人,才是真正的死神哦。如果你有事想求助於『死神』,是不是可以考慮和我走呢?」
短暫的沈默。
Eddie仍咬牙切齒地拿刀鋒抵著Vient的脖子,卻似乎礙於什麽,並沒有要殺了他的意思。
「Dsn??有辦法把慕容的意識??帶回來嗎?」
「哦~這我可不知道。你還是要親自問Dsn大人才行。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如果十七個世界還有誰能想出辦法,那可就只有Dsn大人了~」
「錦——!」「扶靈」又被拔出了一截,刀鋒貼在了Vient的皮肉上,他頸上已滲出了血。
津澤垂下了頭。
「如果我跟你走,Eddie??」
聽到自己的名字,Eddie的唇角不由得微微抽動了一下。
「你們能放過Eddie嗎??」
有些吃驚地,他手上的力道似乎放鬆了一些。
意識到脅迫自己的人的改變,嘲弄的笑爬上了Vient的嘴角。
「啊~這個我可說不好??你看,寵物都被抓走了??他難道不會自己跟去嗎?」他忽然裝作作難的樣子看向天空,「等一下~誰是寵物??還說不定呢~」
金屬摩擦聲中,「扶靈」不知何時已被Eddie握在右手。刀身上肆意狂舞的烈焰彷彿不受控制——Vient卻早已閃身跳開,輕巧地落在他之前來的方向。
「我就是來向我們可愛的小朋友發個邀請函~你這個貼身保鑣??每天跟在她身邊,好煩啊~」
隨著他拖長的尾音,Vient的身影就像隱入迷霧,漸漸淡去。
「等等——」津澤欲朝那逐漸消失的人影追去,卻被Eddie一把拉住。
「錦。」他的聲音很低沉。
——「??我不想!這樣繼續下去了!」
他沒有掙脫Eddie的手,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陋巷里,幾隻看熱鬧的烏鴉被驚得啼叫著振翅飛走。
「??你的博士申請,提交了嗎?」Eddie的聲音鎮靜得有些可怕。
——他在說什麽?
津澤莫名其妙地回頭看著仍抓著他右臂的男人。
——津澤不知道,在Eddie跟著他的日子里,他躲在房頂的陰影中,看到了In在核物理所的後院因他遲遲不完成申請而訓斥他;可那時他好像對周遭事物視若無睹地站在那園中說,『如果我根本沒有未來呢?如果我??很快就不存在了呢?』
「是誰告訴你,你現在可以隨便計劃去死了。」一字一頓地說著,他擰著津澤的右臂,稍稍抬了起來。
「每一次??你遇到任何事??都會說??」
「『反正,我本來也是別人計劃的一部分』,『因為馬上就會消失,所以存在——也沒有意義』,『死,是我提前執行的程序』——津——澤——!!!」
Eddie忽然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吼出了他的姓氏;與此同時,一抬手,便把他向巷子一邊的牆上甩去!
津澤的整個後背與後腦撞在了那面牆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接著,他搖搖晃晃地跌坐在了地上。
「——好方便的藉口!」
津澤還沒來得及動作,一記重拳便落在他右臉側的牆上——「噼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Eddie落拳的地方,牆體出現了裂痕。
「懦夫。」他的左眼,死死地盯著津澤因吃驚而睜大的雙眼。
收回那打在牆上的左手,Eddie直起身子,緩緩向後退了兩步。
津澤則垂下了頭。
「你不是都已經知道了,Dsn他們想要的是什麽嗎。為什麽??還要聽信那種鬼話去犧牲自己??」
Eddie克制地喘息著。
「你??才不是因為覺得慕容秀太重要了??而是因為你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你——!」
——你,知不知道,你??對我來說??
Eddie的右手,咒力已開始因無法克制的怒火而亂行——黑焰遊走在那黑色手套的外緣。
「我??才不是??」因為方才被Eddie摔在牆上,津澤掙扎許久才吐出幾個字。
「那是什麽——?!你說——!為什麽,想要去投靠Dsn?!」
「??沒有力量??第十六??第十七??」
「聽不到!」
「——因為你啊!」
右手上的黑焰陡然消逝。
Eddie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我——!沒有力量去救這個世界,或是救你的世界!但是,就因為想要和你一起活著,就要十七個世界一起毀滅,不是太自私了嗎?!」津澤拼勁全力聲嘶力竭地吼道。
——用慕容秀的悲劇作譬喻,就好比是把Eddie放在了津澤的位置上,而津澤,則在禪久的位置。
這世界,用另一種方式演繹著因果的活劇。有人在戲中看戲;有人,則在觀眾席上坐如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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