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骑牛被摔下来那一天开始到我的手“治好”不痛,我记不得我已经有多久没有上学读书了,当我再次走进教室,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如果没有记错,我应该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摔伤了手,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才返回学校读书。老师见到我并没有怎么吃惊,也许父母让我的伙伴给老师请了假,也许就是我的侄儿告诉了老师有关我的所有情况。
糟糕的是在我没上学的那段日子里,数学老师教同学们学了除法,但我一节课都没有听,自尊心极强的我又不肯去请教别人,因为我是排长呀,我是班上的老大,我怎么放得下面子去请教别人呢?老师也没有给我补课。我的数学成绩一落千丈,平时作业做错了,老师也不批评我,也不告诉我错在哪里。考试考的分数极低,老师也从来不说我什么。因为那时候老师还在课堂上告诉我们张铁生交白卷的“英雄事迹”!还有什么黄帅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于造老师的反,老师怎么好意思批评我成绩差?怎么敢给我补课?
班主任老师依然让我当排长。我一年级当排长的时候,我的数学和语文成绩都在全班名列前茅,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是现在到了二年级,我的成绩只有语文还排在全班的前面,数学已经是下等成绩了,我当着排长却内心有愧,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也没有以前那么恭敬了。
每当有人到家里来提起我已经残疾的右手,我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有些中年妇女会悲悯地说:“娃儿的手成了这个样子,恐怕将来的亲事会受影响!”她们说的亲事就是将来结婚。我倒是没有想那么远,我想到的是我已经在小伙伴当中低人一等了。有的小伙伴看见我,我没有逗他、也没有惹他,也有人会叫我一声“断手梗”。我和小伙伴吵架、甚至和自己的兄弟吵架,他们都会用“断手梗”这句话来攻击我、羞辱我!有的大人甚至都会用这句话来辱骂我,他们攻击我的时候,恨不能让我听了这句话去死。其实我是想到过死的,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不知道怎么死去才不会痛苦、不会恐惧!!!我希望自己死得无声无息,就像一股青烟一样飘散在空中。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很多时候都想到过死亡,我对死亡充满了好奇!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我不是怕死,而是惧怕死亡的过程。是的,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快乐!甚至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我吃的是我最不喜欢吃的东西,我喜欢吃的东西一年也难得吃上几顿,比如我喜欢吃白米饭,但一年最多只能吃上十顿八顿,我喜欢吃肉,但一年十次八次都吃不上。记得有一年腊月三十要过年了,上午母亲熬了一大锅白萝卜,可是白萝卜里没有一点儿油腥,别人家熬的萝卜都有猪脑壳或者猪脚杆一起炖,只有我家熬的萝卜是纯粹的萝卜,什么都没有。
父亲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过年有肉吃,他得知大表哥家腊月三十早晨杀猪,父亲厚着脸皮到大表哥家赊了一半边猪脑壳回来。母亲立刻将猪脑壳烧了洗干净放进锅里,我们这一年才总算尝到了肉的味道。
正月间我们一家人可以勉强吃几顿白米饭,比如初一天,或者是家里来了贵客,我家的贵客实际上就只有我的二姑妈和舅舅,只有他们来了才可以吃白米饭。
到了农历三月,我家就快要断顿了,父亲就要背着背篼到离我家大约二十里路的高山上去借粮食。父亲借来的粮食是染上了烟火色的包谷籽。到了秋天,生产队分了粮食,父亲还回去的却是白生生的大米,我一直想不通,父亲怎么能干如此愚蠢之极的事。后来姐姐告诉我,因为母亲头脑太简单,她总是被附近不远处的一个嘴巴特别甜蜜的女人哄着她,那个女人总是夸我母亲有多么多么大方,有多么多么善良。姐姐说,那个女人说出来的话可以将树上的鸟儿哄下来停在她的手心,然后她会瞬间变脸将鸟儿捏死吃掉。这个女人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到我家来说很多甜言蜜语哄骗母亲,说母亲善良、大方、说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说母亲最喜欢帮助别人。当然了,这个女人说出来的原话一定比我写的动听得多。这个女人说完漂亮话就开始诉苦,说她家里多么多么困难,多么需要母亲的帮助。于是母亲就真的帮助了她。这个女人早就准备好了背篼,母亲找出撮箕就给这个女人撮粮食,有时候撮的是稻谷,有时候撮的是包谷籽。每次一撮就是几十斤。
可怜的父亲是一个很节省的人,母亲却看不惯父亲的节省。父亲喜欢将特别好的东西收藏起来招待客人,母亲对父亲收藏的东西总是念念不忘。当父亲出远门办事的时候,比如出去给一家人借口粮,母亲就会将父亲收藏好的东西全部翻出来煮给我们吃,比如说一块腊肉,或者几斤糯米。可是如果母亲回娘家去了,父亲所做的和母亲却恰恰相反,父亲让我们吃山上采来晒干以后磨出来的红籽面,让我们吃加了细糠的包谷面。不懂事的我们几兄弟居然总是希望父亲外出,不希望母亲外出。可是母亲外出的日子反而多一些。母亲一年要外出两次,一次是正月,母亲要回一次娘家,母亲的娘家有她的后妈,我的后嘎婆;有我一个亲舅舅和一个堂舅舅;有我的堂姨娘和若干表哥表姐。母亲回一趟娘家是要将这些亲戚全部拜访一遍的,母亲的拜访不一定要拿什么礼物,如果拿礼物也是给我的舅舅们和姨娘拿,表哥表姐们不拿礼物他们也决不敢怠慢母亲。母亲去拜访他们不会吃一顿饭就走人。古话说待客不过三顿饭,可是母亲不这样,她不认为自己是客人,她回到娘家她认为她是主人。她会泰然自若地在舅舅家呆上三五天,堂舅舅和亲舅舅只隔一层板壁,母亲不用走多少路就可以吃两家人的饭,两家人都想方设法将最好的东西招待母亲了,母亲才会到下一家亲戚去扫荡。
母亲回一趟娘家,我们几兄弟在家里天天望眼欲穿地盼着母亲回来,因为父亲天天“虐待”我们,让我们几兄弟吃糠咽菜。可是母亲一般最少要半个月才回家。我想不通,作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不挂念家里那么多七大八小的孩子?
我忍受着饥饿和寒冷,还要忍受着别人的羞辱,当别人恶毒地瞪着眼睛骂我“断手梗”的时候,我除了感到羞辱,我还想到了我可能悲惨的毫无希望的未来。我刚开始残疾的时候只有十岁,也许没有想那么多,可是慢慢地我就意识到我的残疾对我未来的影响,我可能因此而一辈子打光棍,也因此一辈子被人羞辱,永远生活在屈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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