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七年。
入夜。
京畿,风雪城。
黄昏时分,下过一场小雨,街上本就光滑的青石板,宛若刷了一层油,光可鉴人。
宋巧儿跟在王婆婆身后,紧紧搂着怀里的一篮鸡蛋,生怕一个不慎,脚底打滑,将鸡蛋摔个稀巴烂。
四下无人,街道两边的商铺大门紧闭,偌大的风雪城里好像只有她们二人尚且活着。
她低着头走路,看到地面的倒影,无意中,瞧见了自己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想到自己二十出头,嫁入陈家不过三年,却与少年时判若两人,形容枯槁,似若老妇,不由得悲从心来,鼻头一酸,眼眶里充盈了滚烫的液体。
她抬头望向王婆婆瘦小的后背,以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声音,小心问道,“婆婆,他真愿为我杀人吗?”
“会的。”王婆婆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笃定地回答她。
在这之前,为了给夫家报仇,宋巧儿告过官,求过城里的剑客,可官府与凶手吭哧一气,剑客惧怕贵族,把她赶出了门。
无奈之下,她找到王婆婆,带上全部身家——五块铜毫,一篮鸡蛋,于宵禁过后去找素未谋面的刺客帮忙。
离家半个时辰,天越来越黑。
层层叠叠的乌云笼罩夜空,泼墨一般,不见一丝天光。肉眼可见的距离不过七步,她看不到地面的倒影,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脚下的动作。也许是预感到大仇将报,宋巧儿紧张得双唇发抖,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走到长街尽头,一直沉默的王婆婆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枯枝般的右手,指向东门的一座破庙,悄声告诉宋巧儿,“到了!”
宋巧儿像是从睡梦中回过神来,楞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朝黑暗无光的破庙探出脚步。
她边走边环顾四周,确信四下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小步踏上庙门台阶。
刚到门口,一道略显稚嫩但沉厚有力的喊声骇住了她。
声音分明在问:“你是谁?”
宋巧儿下意识地朝庙门里张望,庙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
她知道有人在里面,噗通一声跪在门前,轻声哭道:“奴家宋氏,家住风雪城长临街,来请大侠替奴家做主!”
“做主?”黑暗中,先前问话的声音继续追问。
这一回,宋巧儿听清楚了。
从音色里判断,问话的应该是个少年。
她忍住心头翻涌的悲伤,告诉问话人,“七天前,我丈夫陈喜在东马头市做买卖,却被贵族子弟赵司礼纵马踩死,我公公婆婆到衙门告官,反被赵司礼反咬一口,关进大牢折磨而死。奴家身负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所以深夜来到这里,求请大侠为民除害,替奴家伸冤呐。”
“要我替你报仇,可以,不过要给钱。”伴随着说话声,宋巧儿听到了脚步声。
她抬起头,看到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身高六尺有余,披散着长发。
待对方走近,她才看清少年长了一副什么样的面容。
一如城中贵族,少年端正的五官里透露着贵族的雍容之气,夹杂一股女儿家的阴柔之气,只是那一对眼珠子近乎全黑,没有眼白,吓得宋巧儿心里一紧,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坊间传言:没有眼白的人都是恶魔转世。而少年没有表情的脸,似乎也印证了传言的真实性。
少年身形瘦弱,穿在身上的青色长袍因为洗过多次,已经发白,不过很干净。他的手指白净纤长,像女人的手,右手揣在怀里,左手握着一把六尺长的刀。那刀没有刀镡,刀鞘与刀柄都是黑色的,像一根烧火棍。
他脚下穿着一双破烂的草鞋,站在宋巧儿面前,两人距离很近,宋巧儿甚至闻到他身上皂角的味道。
少年垂眼扫一眼女人,目光在鸡蛋上停留片刻,面无表情地说,“没有一个刺客,会为一篮鸡蛋去得罪贵族。”
宋巧儿连忙从袖袋里摸出五块铜毫,捧过头顶,“这是奴家所有的积蓄,原本还有两块银锭,可惜被狗官搜刮了去……”
她没看到,少年的嘴角抽搐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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