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大奎如此神秘过,他在我眼中,是顶顶老实的人。就像村里那些一辈子耕田,连县里都没出过的老人一样。他们总是说,小民就该呆在自己那一片地周围,不要四处走动。这是大燕国立国一百多年的根本,农民也好、匠人也好,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活计。守好自己那一片地,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我不知大奎是不是农民,但他身上有农民的气质。这么说并非贬低他。虽然我千方百计,不安于做一个农民,但我一向仰慕父辈身上那种和大地相连,敦厚诚挚的气质。大奎就拥有这样的气质,总能给人安心的感觉,却也总让人占便宜。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
他带着我,左拐右拐,来到一个僻静的墙角。眼前是死胡同,一墙之隔即是低级下人不允许通过的区域。我上工时经常会经过这里,这个角落正好被一辆弃置的马车挡住,很少有人会注意。
“我们这是要去哪?”
“王贵,你如果相信我,就别多问。”
我不再说话,我当然相信他,也许他是目前,我在苍山之上唯一信任的人。
我们眼前是灰色的砖墙,大奎示意我蹲下,耐心等待。过了一阵,他确信没有人经过这里,开始动手掏出墙壁上的砖。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段墙壁上,每隔一段高度,就有砖脱落,但被人放回去,造成墙壁完好的假象。
大奎的个子很高,他连着掏下好几块砖,墙壁上顿时多了很多空缺。而这段墙壁,又恰好比其他高墙矮了不少。任谁也会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将所有砖都拆下后,大奎踩着墙壁之上的空缺,蹭蹭几下就上了墙。他的身形虽然魁梧,动作之轻盈却远胜于我。也许他会轻功?
“王贵,你快将那些砖复原。”
“好的。”他今天完全是另一个人,惊愕的我除了照做,一时间没有别的反应。
待所有砖被复原,我才想到问他:“我不上去么?”
话刚一出口,他就向下抛出了一根绳子。不必多说,我抓着绳子,他在上方使力,几下蹬上了这块墙壁。刚一上去,大奎就示意我快跟着他走。我发现这段墙后直通向远处,左右各自有一个巨大宫殿的屋顶,夹在这两个屋顶之间,恰好留出一段可供人蹲着通过的空间,实在神奇。
向远处看,可以看到大广场,以及其他平日里无法涉足的低级下人禁区。很多衣着光线的弟子,就在其间走来走去。这种居高临下看人的感觉真的非常好,只一眼,我就沉醉于其中。
“快过来,被看见就糟了。”
我向大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紧跟着他进入了大屋顶之间的通道。我们爬了一会儿,眼前又出现一个可以翻越的矮墙。我就这么跟着他爬上爬下,时而向右,时而向左,不一会儿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了。
我向左一看,这恢宏的重檐大屋顶,整齐排列的金黄琉璃瓦,不正是门派最中心的无极殿?难以想象,作为下人的我们,此刻就在苍山派历代祖师爷雕像的正上方。僭越,既让我觉得不安,又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刺激。
终于,我们走到了连绵不断的宫墙尽头,在一段失修的残垣破壁处,我和白奎一起从建筑残骸,一级级跳了下去。眼前是一片旷野,苍山最原始的风光向我们敞开了怀抱。
“到了?”
“还有一段。”白奎的状态比之前放松的多,离开门派,意味着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但我也清楚地记得,下人未经报备,擅自离开也是不小的罪过。
万万想不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白奎,放纵起来竟然这么目无法纪。短短一段时间,我们已经犯了擅闯禁区和擅离门派两大禁忌。债多不压身,反正已经犯了大错,我的心情也反而愉快起来。
通向森林的方向,竟然形成了一条小径,看来一直都有人在这里走动。不够安分守己的下人,并不止我们两个。走近森林,白奎看了看天空的月色,确定了方位,再走几十步,豁然开朗。
眼前涌出一大片宁静的湖面,天边皎洁的新月,正挂在黑色夜幕与红色晚霞的交界处。月光照着几乎无边的湖面,粼粼波光闪着淡银色,湖中心花草丛生的汀州,时不时有飞鸟掠过。一颗巨大的柳树立于湖中的小绿洲,长长的树枝低垂到水面,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似乎想顺着柔软的柳枝,上到月宫,和玉兔及嫦娥相会。
这美丽到无法描述的景象彻底震撼了我,等我回过神来,大奎已经坐在一段倒在草丛中的枯木之上,向我招着手。我小心走了过去,生怕自己践踏了湖边这些不知名的野花,和他一起坐在枯木上,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带我来此地。
我坐他身边,一起望着这天上罕见,人间全无的仙境奇景。两个人都不开口,唯恐破坏了此刻的唯美感受。
“大奎,这个湖有名字吗?”
“猪野湖。”
“好名字。”我呐呐自语。
又过了一会儿,大奎才开口对我说:“我每有心情郁结之时,都会来此地散心,看到天地雕刻的这般奇景,心中的任何阴霾,定会一扫而空。”
我不说话,默认他这段话。
大奎又说:“王贵,我不止希望你忘记不快之事。刚才的事,你也需要明白其中缘故。”
“你是说,那个李老大?”
“没错。”白奎叹了口气,“他是你惹不起的人。”
“为何?”
白奎站了起来:“就像你从未想过,门派内还有着一段通向这片仙境的道路。你才刚来,很多事情,你都只知道表面。”
我插嘴问了一句:“我刚才就觉得奇怪,那段路,似是有意设置的?”
“据说,是当初打造山门的巧匠留下的路径,确实是刻意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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