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嫌母丑
“这是你儿子啊,跟你长得真像!”
在我印象中,每当有人说这句话,母亲就会笑得特别灿烂。而我的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抗拒。
从小,我就一直觉得母亲又矮又胖,长大之后更是觉得母亲整日唠叨,让我心烦。我想,说我跟母亲长得像,无非是变相地说我丑罢了。我想,我对母亲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啰嗦,能不能别烦我。
母亲特别贪吃,闻到香味能马上流口水,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囫囵吞枣之后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啥,更别提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于是我跟老爸总是嘲笑她,你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吧。母亲每次都没好气地骂道,那你娶猪八戒,你是啥?那你是猪八戒的儿子!
母亲做事跟吃东西一样,不分先后,不讲次序,所以总是像老爸说的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她总是乐此不疲。做饭忘记按电饭煲,炒菜忘记放盐,拖着地突然想起来没扫地,衣服晒干了才发现没把洗衣粉冲掉。于是,几乎都是我和老爸做饭,她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叨叨着晚饭要吃啥,明天午饭要吃啥,是不是要去买零食。
于是,就算我和老爸已经把家务做完,她还是要重新收拾。然后当我找不到我的衣服鞋子,她会告诉我,她也忘记放哪里了。还没等我质问她,她便马上冲我吼,你这么大一个人,自己的东西还不会找么?家里就这么大,能放到哪里?当我终于找到我之前放在某个位置的宝贝,跟她说下次能不能别乱碰我的东西,她又冲我吼,你还是我生的呢?你的东西我还碰不得了?帮你收拾还没好报!
其实,每当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出现,就算我会满腔怒火,也会努力克制,就算我恨不得咬碎牙,也不会讲那些特别伤人的话了。
十年前,母亲得了胆囊炎,切除了整个胆。只有我和老爸两个人知道,她不只是胆囊炎,还有会不定期复发的结石炎症,而这随时都可能像那次大出血的手术一样发生危险。一向乐观镇静的老爸,在医院昼夜不眠不休地照顾母亲,一周不到就从中年变成了老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冬天的夜晚,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老爸跟我说,你知道嘛,你妈妈差点就没了。
后来,母亲恢复出院,变得跟以前一样,爱吃,唠叨。开始学着玩智能手机,问我怎么听歌,怎么发红包;开始逼着老爸陪她一起去跳广场舞,跟着舞友到处旅游。我总是莫名其妙地看到母亲的动态,大多是跟老爸两个人秀恩爱。当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时候,想到老爸常说的那句话,她开心就好了,能够到处溜达就是好事。
后来,我和老爸总是出奇的默契,没事就往家里堆各种零食。
后来,我想到母亲跟我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二零一九年五月十二日
人间草木其一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就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
如果你和我交谈,我没有看你。请你不要见怪,因为我昨晚睡得太好,落枕了。
应该是一九年七月,我从周家村搬到了谈家村。其实我并不擅长记日期,只是刚好在那年七月写了篇《离家》,这才有了个大约的数字。我不止一次吐槽过,周家村没几个姓周的,没想到谈家村也没几个姓谈的。想来,真是有趣且尴尬。
我不喜欢搬家,但“老家”被征用了,挖掘机一推一撞,马上就成了一堆废砖。如今栖身在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虽说也是农村,但民风一下子少了很多淳朴的感觉。有一点不得不说,爸妈说我小时候特别认床,于是这两年来我也开始认村,几乎从未睡过一场好觉。我觉得有些疲惫,猛然意识到“家”这个概念。
江南的黄梅雨是很恼人的,但雨中往往又弥漫着宁静的气息。闷热、潮湿,所以大家说江南的姑娘都是水做的,脾气也大多一致。我很想当个农民,但我必然是个不合格的农民,因为我连庄稼都认不全。老一辈的人说,人是泥做的,人离了土会生病。所以,像我这样的男人,应该是烂泥做的,风一刮就歪七扭八了。
以前,我特别热衷于在文章中引用名句或化用典故,这样显得我特别有文化似的。在这“异乡”村居的两年里,我渐渐领悟到,真实的东西,往往才是最美的;最美的东西,往往又是极其简单的。我大可以搞一幅鬼画符出来,臭不要脸地对全世界说这是“艺术”,但大家都看不懂的东西,或许就没办法真的变成“美”了。
幸运的是,屋后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块地。房子的主人是个老爷子,平时不怎么说话,都说他是出了名的吝啬鬼。我倒是很好奇,这么勤快的老爷子,大家不说他是好农民,反而诋毁他是老葛朗台,真是典型的“见不得好”。后来才知道,老葛朗台以前是做生意的,赚了一大笔钱,然后在农村和街道都盖了房子。农村的那套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屋子,客厅顶上那一盏灯,当年能单独建一栋平房。
我爸说他是个典型的“生意人”——精于打算、工于心计。我不知道老爸为什么会这么看待生意人,但我觉得老爸说得很对。我从未和老葛朗台说过话,汪汪(我养的狗)每次看到他都会追出去咬。按理说,像他这样的身价,大可不必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裳,大可不必蓬头垢面地在雨里种地。最近我都没有再见到他,听说他那儿子又去赌博输了几百万,他只好去工地上干活还钱了。
见不到老葛朗台,汪汪也不冲出门去乱吠了。我开始在后院挂上靶子练习射箭,箭头划破空气发出悦耳的声响,然后“咚”的一声穿过靶心;我开始在后院抱着酒葫芦练习剑术,有时候会想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时候又会想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时候又会感慨唐刀汉剑怎么就砍不过“居合道”;我开始把发芽的花花草草移植到菜地,趁着老葛朗台不在,前段时间随地吐的西瓜籽也飞扬跋扈地抬起了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到新家去,我也不知道老葛朗台什么时候回来。我知道周家村的房子都成了废墟,我知道很快秋天就要来了,那些花草也会消失了。黄梅雨还在下,周围的草木却绿得出奇。其实那不是“绿色”,我想称之为“翠”或者“碧”,但总觉得不恰当,所以只能暂时还是说“绿得出奇”。去年冬天的时候它们都是枯草,现在却“绿得出奇”。今年应该还在这里,但我始终觉得这人间的草木,一枝一叶总关情。如果我恰好不在,请代替我和那些花坐一会吧,它们酒量很好,在雨中这么久都没有醉。
二零二一年六月十九日
兰州拉面
四点十分,太阳还挂在天上,空气中翻滚着热浪,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街上有一家兰州拉面馆,据说正宗的叫牛肉拉面,但大家都叫兰州拉面,日积月累下来,哪里管得了什么正宗不正宗呢?十多年前,爷爷每次上街都会给我和堂妹带一份拉面回来,从拉面店到家,差不多有四公里的路,所以每次吃到的爷爷带回的拉面都是又粗又烂,但当时只觉得是人间美味。
四点半,我觉得有点饿,走进店里点了份拉面,加个煎蛋。本来想再加份牛肉,但一想到有个段子说,牵头牛去拉面店,一年之后这头牛也不过受了点皮外伤,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坐下不到一分钟,两个女人推门进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感到奇怪:怎么高瘦跟矮胖总是能凑成一对呢?有的时候也不能怪大家外貌协会,因为内涵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很难体现出来,而丑八怪是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的。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俊男靓女,但吧唧吧唧的声音总是相当刺耳的。
高瘦女人不停叨叨着,我本无心偷听别人的谈话,但没办法把耳朵堵起来。她说,我老公也太没用了,一个月几千块,我都不想回家了。诸如此类。矮胖女人埋头嗦着面条,然后腮帮子鼓起来,一个劲地吧唧吧唧,咕咚一声,好像一颗深水炸弹掉进了大海,生怕水花溅射出来。这两个女人一边吃一边说着,上次的酸菜牛肉面比这回的好吃啊,等会再带份凉面回去。我看着自己桌上的一碗拉面和一碟煎蛋,却一点胃口都没了。
马路对面的喇叭一直在放“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夹杂着“两周年啦,加老板娘微信转发朋友圈,集赞28个领取免费奶茶一杯”。前者是理发店里传出来的,我一直很好奇店外旋转的类似霓虹灯的东西是干啥的,记得以前专门查过资料,好像跟什么医生和革命有关,一时间记不太清了;后者是一家奶茶店在放宣传广告,我一向是不爱喝奶茶的,因为我始终觉得茶是茶,奶是奶,混到一起再加点其它材料,总有种乱七八糟的感觉。突然,我想到一个叫公孙龙的人,他居然问守城的士兵“如果白马是马的话,那我公孙龙是龙吗?”同样的,我一直很好奇,奶茶是奶还是茶,或者奶茶就是奶茶?至于集赞这种事情,我看了看手机,翻了翻通讯录,发现别说是28个赞,恐怕8个赞我都凑不齐。与其为了一杯免费的奶茶群发求赞,还不如省点力气买个柠檬回家暴打一顿。
拉面是吃不下去了,先三两口把煎蛋给咽了下去,再喝两口汤,拍拍肚子,好像是饱了。有的时候,并非是我暴殄天物,而是厨师不太行。我想这么安慰自己,但看到那两个女人吃光抹尽,只觉得心中有了一种负罪感。
清河先生于2022年8月3日作
下棋轶事
我跟烧烤店的老板是老相识了,平时有空就会去坐坐聊聊天。晚上十点,我跟朋友一起去吹吹空调吃点东西,刚好看到老板的小儿子正在一个人玩着棋盘。这小儿子嘛,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家伙小时候那个顽皮劲头一言难尽,我每次看到他都想揍他一顿。有意思的是,今天这个小家伙,居然一个人在琢磨象棋和五子棋,这让我感到诧异,甚至有些敬佩。据我所知,老板和老板娘可没心思教他下棋,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爱好。
“哎呦,这不是张校长嘛!快来陪我儿子玩两把!”老板又拿我的往事开玩笑,不过我一点也不生气,一屁股坐下,就让小朋友把棋盘拿过来。虽说是小朋友,但初中生也不算小了。“来来来,我陪你下两把。”刚说完,我突然意识到这么说好像不太礼貌,便马上改口道,“来来来,你陪我下两把!”小朋友马上端着凳子坐在我旁边,一本正经地把棋子摆上了棋盘。当然,红棋先手,只是我没想到这孩子上来就是“当头炮”,我自然就“马来报”了。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这孩子颇有天赋,问他是跟谁学的下棋,没想到他说是自学,我不由得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啊。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回合,局面变得焦灼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棋艺不精。但幸好,我发现他犯了个年轻人的通病——贪功冒进。当我把“車”拦到他的“馬”旁边,他就面临着艰难的抉择了。正当此时,隔壁桌的三个中年男子热闹起来,一个穿着白衣服,喝得睁不开眼睛,一个光着膀子自顾自抽着烟,一个穿着灰色衬衫,满脸通红,径直走到我对面,大声嚷嚷着:“你这个炮这样走,他就死了!他这个马不能动了!”一时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指导小朋友还是在骂我蠢。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在想,几千年前老祖宗说“观棋不语”,没想到传到他这一代,君子就绝种了。这个醉汉拿起小朋友的红子开始下,小朋友嘟着嘴,眉头紧蹙,却也没说什么。我看了一眼这个醉汉,他也看了我一眼,竟走到我身边拿起我的黑子。我依然没有说话,继续笑了笑,等他按照他的想法落完子,我便招呼小朋友把棋盘收起来,说道:“我输了,我认输,你把棋盘收起来吧!”这男人嘟哝了两句,我站了起来,又坐了下来,他便摇摇晃晃出了门。
我看小朋友坐在角落里嘟哝着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便顺势说道:“我看你还有五子棋呢,也拿过来玩玩,这个我拿手!”小朋友马上高兴起来,跟先前一样坐到我对面,拿来五子棋盘,给了我一袋白色棋子。哈哈,这小子,挺有意思啊。“虽然我喜欢黑色,但是既然你给我白子,那就白色吧,你先手。”我说道。大概六七个回合下来,这孩子已经输了。我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我,傻笑着把棋子收拾了一下,要跟我再来一局。“可以啊,继续,你先。”结局还是一样。事实上,我曾经跟游戏机里的五子棋大师把整个棋盘下满,这么一想真是不太厚道。小朋友下得很认真,每一步都在深思熟虑,我想这才是对弈的乐趣,输赢并不是最重要的,便简单解释起来:“你看,对于这个落子,我有几种选择,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下在哪里?”他指了指,我点点头:“这就是‘活二’,以此为基础,我们还可以‘连三’。”于是,我给自己教出了个对手,然后顺理成章输了一局。我想,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至少孩子是开心的。
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街道上早就没有人影了。我之前说,这个地方一到夜晚就成了鬼城,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店里也没有其他客人了,这时候我觉得这里不是个烧烤店,更像是个小茶馆,不过要看进来的人是喝酒还是喝茶。有句话说“酒品即人品”,我是相信的;有人说“喝酒误事”,我也是相信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所以自然写不出什么诗来,但是每天喝茶,我也没喝出什么江山。如此一想,明天的气温有四十度,恐怕还不如当个面红耳赤的醉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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