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饥饿恐怖的记忆,激发了人们参与修建水库的热情。三个乡合作,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了,每个人都干劲十足。除了生产队分配的任务,平时得闲也自发扛起锄头挑着粪箕去帮忙,老人孩子挑不动,就两人抬走挖水库产生的泥土石头等。
水库在群山之间,前些年他们在山上种下的油茶树已经每年有产出了。为了赶进度,刘继宗等核心骨干干脆在水库边的茶山上用稻草搭个窝棚住下。水库到底修了几年?没有谁刻意去记,反正在刘继宗长女刘新月记忆中,她的童年时期父亲一直在外修水库,修完这个修那个,有时候是离家近的,有时候在外乡。她母亲邓娇云也是在父亲外出修水库期间变得十分爱唠叨的。事实上,自从他们第二个孩子出生后,邓娇云就一直处于抓狂的状态中。她管不着丈夫在外面的荣耀,无论是民兵营营长也好,生产队长好,书记也好,她一直分不清这三个职位之间有什么区别,似乎她丈夫一直在三者之间反复横跳。她只知道她丈夫不在家,她要带两个孩子,可能不久还会怀上第三个孩子。她还得照顾两个老人,一个眼睛看不见爱抱怨爱骂人;另一个倒是脾气好得很,但是她跟她儿子一个样,成天见不到人影,吃饭的时候还得喊破喉咙才能叫回来。同时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干部是集体的,不算家里的劳动力),她还得出工。她不得不抱怨,可是她越是抱怨,丈夫越是不愿在家多待,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大女儿是牺牲品,她就从三四岁就开始带弟弟妹妹,陪在粗心的奶奶旁边,弟弟坐在奶奶腿上,她要么打瞌睡要么跟其他小脚老太太聊天,孩子掉下来了也察觉不了。这时候刘新月就上去扶一把。等大一点,她干脆自己看弟弟。再大一点还得放牛、砍柴、挑水、洗衣服什么的,用背带把弟弟或者一个妹妹用背带背在背上。
最大遗憾是别的孩子都能上学,就她不能,她是那一代人中少数的文盲之一。别的文盲,要么是孩子皮死活不肯去学堂,要么是父母思想落后不愿意失去一个劳动力。她显然不属于这两个情况,她父亲是先进的党员,知道知识的力量,自老二刘新竹出生起他就决定一定要送他上大学。有一次,她去龙泉小学附近放牛,顺便去看看弟弟,老师叫弟弟起来回答一个加法问题,弟弟回答不上来,扒在窗户上观看的她立马算出来了,老师还表扬她了,那一刻她觉得很委屈。但是她很快自己消化了负面情绪,重男轻女是普遍问题。家里男人强大了才不会受欺负,将来嫁出去也就有了强大后盾,女孩子从小就懂得这个潜规则。何况她有太多活要干,没干完,爸爸妈妈是要打骂的,她没有时间去失落。
她本来有两个弟弟,老二和老四,老四出生后父母本打算不再继续生,可是老四两岁时病死了。之后父母又生了五个,可惜没有男孩。一家人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二身上,老二从小就不用干活:他得读书上大学,哪怕他不是那块料,留级又留级,最后只能送他上了民办高中和民办大学;为了以一敌八(兄弟),他还得习武,从小到大请过一打武术师父;学打招打,练武人容易受伤,他还得学习医理和中药;父亲还会传给他各种手艺,当然这些手艺刘新月在旁边看着也学会了。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孩,从小跟男孩子混在一起,跟男孩一起比赛,无论是玩还是干活,她从来没输过,尽管她跟母亲一样身材娇小。通过这些能让她保持活力,也获得自信。到十二岁,她已经不输任何大人,她出工跟大人拿一样的工分。
多年以后,性情已经变得温和的父母回忆起当年女儿的牺牲时内心愧疚不已,他们觉得女儿这一辈子干了一般人三辈子的活,但那时候他们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可能邓娇云内心更挣扎一些,总是忙叨叨的她可能潜移默化将养父母对待她的方式转移到了女儿身上,偶尔她会发现这一点,将女儿看成自己,然后她就会懊恼、生气、发脾气,就会更恨婆婆和丈夫。她唯一的武器就是数落,婆婆是个乐天派,无论你怎么数落,她照例找别的老太太聊天去,不理家务,不带孩子;丈夫要么冷嘲热讽地回嘴,要么躲出去,每次都是这样,几十年没有变过。有一次住在水库边草窝里的丈夫受了寒犯了哮喘,他不得不回家休养,在唠叨失效后,她就给他取了个外号“齁子”。类似这样带有贬义色彩的外号,她已经给他取了不下十个,轮流叫骂。起初他很生气,可他越生气她就骂得越凶,再后来他就免疫了,左耳进右耳出当作没听见。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回敬她一个贬义性不那么强但是有趣的外号,比如“道道”,“道婆”的亲昵叫法,他独创的,道婆是疯婆子的意思。吵架是他们俩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修水库最高兴的要数胡秀玉了,她母亲的住所就在水库旁边。她母亲二婚嫁到了隔壁乡,是比石头乡还是山沟沟里的深山老林,给她生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弟弟十六岁,已经出落得人高马大。在石头乡的传统里,舅舅(也就是娘家的兄弟)是最大的,在夫家受到欺负,娘家兄弟是唯一有资格发话的,估计这传统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胡秀玉很欢喜,她每天都要顺道去看望妈妈和弟弟妹妹,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也会给弟弟拿一份。起初丈夫还挺替她高兴,但是次数多了就不高兴了,毕竟他家又没有金山银山。“干脆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去给你弟弟得了!”,他生气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尖细。她后来干脆不告诉丈夫,但依然三天两天往娘家跑,丈夫什么也发现不了。丈夫打小就被两个能干的女人包围,他对家事一窍不通。
她的孩子们也一样,也不全是因为她喜欢大包大揽,而是从小孤儿的她是孩子们的知音,她最能发现孩子的失落和无助,她溺爱的也不只有自己的孩子,而是所有的孩子,包括没有血缘关系的。她养母兼婆婆显然是将她当继承人来培养的,婆婆去世后她确实展现了能干果断的一面,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但是好景不长,她很快显露了本性,富有同情心让她花钱如流水。如果她识字,懂得记账,她一定会知道总是捉襟见肘的原因;可惜她不会,她总是因为同情或愧疚(或讨好)去递上所有。王若薇总在为钱操心,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赚得太少;毕竟妻子成天忙里往外,勤劳又能干,无可挑剔。童年王朝阳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是读书。作为长子,家里唯一读书的名额自然落在了他头上,他成绩也相当优异。那时候石头乡的信息已经不再闭塞,公共工程建设加强了跟外界的合作,干部也会定时传达外界的重大信息,如果愿意也能搞到报纸看,课堂上老师们偶尔也会讲一些科学家的故事。通过这些途径,孩子们和进步家长很早就知道了大学,王朝阳跟别的喜欢读书的孩子一样也希望能上大学当科学家。他弟弟王夕阳也聪明,但他从小就知道以家里的条件,他家只能有一个人走读书的道路,所以他没把学习放在心上,他大概是同龄人中最轻松的小孩。在哥俩眼中,妈妈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围着妈妈转,但当他们要伸手帮忙时,妈妈总说“别妨碍我做事!”。所以他们几乎不会干农活,就算会也因为缺乏练习,要慢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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