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的叶子在风中摩挲着轻响,男人站在树下,背对着前庭,那只鎏金的鸟笼已经空空如也,好像其中从来没有过几只清啼的灰羽飞玲。
风起,也带起了一弦幽幽的琴声,那琴声在半空中旋而不落,就像是没有归处的飘萍,丝丝缕缕的,似杂着些飘渺的怨气。
男人侧过而去听,依然是背着身子,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也无法猜测那张脸上的表情。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成片的鳞甲铁片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哐哐作响,庭院里一方的宁静终于也被打破,战火一旦燃起便会无止境地烧,直到把天地都烧的干净,在这样的火中,无人能幸免。
汉子倚着院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檐下的男人,却没有招呼地就走近了他,礼数在此时已毫无用处,人们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自己手中的刀剑。
“大哥,叛军很快就要打过来了,走吧,我带着你从北门出去”,周治操着沙哑不堪的音色,手中的那一把短刀已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鲜艳的红色在其上跳动,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城中乱了。也不能是乱了,说是天翻地覆要更确切一些,几日前在守城的戌卫中便爆发了械斗,周治原不以为自己手下的这群人能闹出什么大事来,但事实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仍忠于他的几个戌卫的首领很快被杀,当城外的大军到时,首府六门的人大都已经被叛军控制,余下的一些轻微抵抗也翻不起波澜,他们将城门死死锁住,挡住军队的同时在城内四处放起了大火。
随着通明的火光,隐藏在城里的叛军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在和这些人拼斗中周治发现他们的构成十分复杂,有在逐夜原上常年游荡的匪类,有替人卖命的佣兵,还有些竟是城中大户富商家中的护卫,那些娇贵的公子披着亮银的轻铠纵着高头大马,大概心里就起了几分驰骋天下的意气,指挥着手下的护卫们在宽阔街面上肆意奔驰。
与城里的残军不同,驱动着乱党们的是无穷的欲望,他们红着眼四处杀人,杀了人就能抢走所有的东西,只要拿得下的,都是自己的,铁折大街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未及投靠叛军的富户们惶然无措地奔逃,最后被从背后来的一刀狠狠捅进脑满肠肥的身体里,血流得遍地,匪群们则更加猖獗,他们高举串着人头的大旗招摇过市,将那些已遭受了百般蹂躏的女人们浑身赤裸绑地在马后活活拖死。
二十年来耗费心力制定下的繁琐条规,似乎都被轻易地在马蹄下踩碎了。
男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他的话,仍是偏着头,那琴声还没有断,但已经到了尾声,调子变得昂扬起来,虽依旧悲戚,可悲戚之中又带着一些辽阔。
“这才像个样子”,他轻轻笑起来,向着琴声的源头缓步而去,周治想拦他,被他挥手制住了。
弦上覆着的是一双纤白轻巧的手,看世家女子的雍容,是不必非得窥得全貌的,仅一双手便能晓得,那是一双没有受过苦难的手,柔柔的温软如云。
曲子已罢了,那一双手的主人便将它们从弦间撤下,轻轻地拢回织锦的通袖里,她抬起头来,微微轻笑,发髻上的发钗衔着细碎的流苏碰出轻响。
“父亲大人,你这时候来,已经晚了啊。”
“说有些话已晚了,说有些话正是时候。”
“堂堂凛凉域的镇抚大人,应不需要向我这一介小女子求助吧?”她话里带着一点略微扎人的刺,不足以伤人,刺在心头,却有些酸。
男人也笑,笑中带着涩,“你已经大了,不要总说些孩子气的话。”
“父亲说错了吧,我以为您总希望我是如此的,毕竟孩子才是乖乖听话的样子,没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更让人如意么?”
“说到底,你做的这些事,都只是为了反抗你的父亲么?在我的所有的孩子之中,你原本是最...”,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就把乖巧二字咽了回去,笑了笑,“小薇,我若是没有被遣到北州,以我天生的性子,或许就做了个散人,和家乡的那帮小子们四处游荡游荡,要么娶个南方的漂亮夫人早早地成了家业,都是早年间最爱说的玩笑话。”
“但来到了北州,但来到了北州...”,他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方知道天下并不都是像家乡那样舒缓的地方,你不能让我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我的面前。”
“所以宁可让自己的儿子去死,是么?好一个杨大人!”
杨薇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根弦被拨动了,轻轻一颤,泛着苦意,她声音中的调子扬了起来,急促而尖锐,他不该提到那两个人,她的大哥和二哥。
在女人遥远的记忆中,那是两个高大的,笑起来灿烂温暖的人,总是像小山一样遮挡在她身前,两个哥哥已经长成十几岁的小大人时,杨薇才四五岁,哥哥们带着她骑马去逐夜原上用弓箭打兔子,也会在趴在屋里的地上让她当大马骑,六岁那年她的生辰,两个哥哥即将要随着父亲出征,杨恩治家时常要求节俭,门庭树下那个鎏金的鸟笼大概是他自己唯一的奢侈之物,两个公子身上自然也就不大富裕,二哥杨宪将自己贴身多年的一把镶着翡石的小刀拿去铺子里当了,两个小伙子跑到银楼挑了半天,终于挑了件满意的钗子,尾衔环扣,挂着一帘细碎的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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