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营地中透着死一般的寂静,守在大帐外的卫兵低低地把头几乎垂到胸口的铁甲上,听着帐内传来的吼声夹杂着器皿的破碎声,也只默然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男人一把将手里的铜壶猛地掷了出去,弹在地面险些砸倒了立在一边的灯盏,他脱力似的坐了下去,八尺高的身躯轰然落下,像一块倾塌的巨石。
那火光随着灯盏忽的一闪,照在帐下每一个年轻人低沉的脸上,翻滚着大片的阴影。
“我们还没有输”,文士盯着那团火,眼里透亮,“也不能输,凛凉一域三十四城不能拱手让到孟时良这种人的手里。”
曹渊轻轻抬起头来,“你有把握能赢么?”
“如何能说有十足把握,但无论如何总要一试的。”
“你知道吗,随着大哥的这些年里,我积累下不少的战功,做了大将军,呵,好威风,”他冷冷地笑,“流言传得久了,属下们背地里说我天生就喜欢杀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战场上杀人就是荣耀,他们那是在捧我,把我说成了跟个战神一样的人物。”
“老彭你应该知道”,曹渊盯着文士的眼,“当初是大哥骑着马到我面前丢下了一斗米来,那救活了我全家五口人的性命,但在那之前,我是个替人写挽联的小书匠,和现在唯一相同的就是会用笔写下一个碗口大的死字。”
“你想说什么?”彭帆微微皱眉。
“我想说...我想说我原本不是个该上战场的人,但有人救了你就得知恩图报,我替他打了一辈子的仗也算不辜负那一斗米的情义,但是现在大哥不在了,就像这样”,他把两只手在空中轻轻一拍,“没了,像他那样的人也不会有第二个了,我不想再替谁卖命了。”
刘雉安悄悄地抬起了头,他跟在自己义父身边如此长的时间里,从没有听他提起过参军以前的故事,他盯着那双手,实在无法想象它握笔的姿态,年轻人心底黯淡了下去,大概确实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曹将军在马背上握着染血的战刀,那才是他该有的气魄,而那些陈年的旧事究竟如何,似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曹渊,你疯了?”文士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和胆色,竟上前一把揪住了男人的领子,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要在他脸上烫出一个洞来。
“现在和我来这一套,想要卸甲归田?你大哥的尸首未寒,他在城里等你,你却为何只在城外呢?有本事给我打进去,也就不是如今这个局面了!”
他那消瘦的身躯仿佛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男人在他手下也不挣扎,只任凭他拉扯。
“你要是个小小的伍长,我现在就放你走,你是么?将军有这种念头,让手底下的军士何去何从?”
“我就是想放他们一条生路!”
曹渊忽然像被惊醒似的睁大了眼,和文士怒目相对着,两个人的吼声把大帐里压得一片寂静,刘雉安往后退了退,他今天见到的怪事已经够多了,在他的印象中,军师向来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习惯性地微微笑着,对谁都很温和。
男人还是垂下眼帘避开了那如炬的目光,“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码事情,孟时良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现在变成了一支困军,最好的办法也不过是围城,但城里的粮足够多,能让他们撑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算什么呢,叛贼么?”
“公子还在我们这里,他是杨家的人,凛凉域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大哥是天宫册封的镇抚、九啼城的司主,但小公子不是,你糊涂了么?大哥原本想把位子传给他,但那是凭自己的声望。宫里虽然不喜欢他,但有人能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却是件好事,若是大哥还在,他上函为小公子请封是十拿九稳的,但如今孟时良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已成定局的地步,我怀疑以那些老头子的意思,干脆就把镇抚让给他做好了,或是把小姐搬出来放在幕前,面子上还要更好看一些,你别忘了,他本就是宫里的人。”
彭帆愣了一下,抓着领子的手也放开了,他微微往后倒了两步,斜斜地倚坐下去,沉默了半晌,“或许我们可以求援。”
“哪里还有援军?”
“北州道的两个朋友。”
“朋友?你真的以为他们会管么?”曹渊嗤嗤地冷笑,“张济危和徐秋山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一个性贪的官僚一个没用的怂货,你能找他们来,不如让我一个人杀进城去好了。”
“无论宫里的指令究竟如何,现在都还离此地有十万八千里,你我发信向两位镇抚求援,他们迫于渎职岂敢坐视不理?”
曹渊凝眉沉吟了片刻,“不是不能试一试,那两个人虽然无用,手底下的军队还是有用的。”
“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大帐中忽然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接着一齐站了起来。
曹渊挺直了身板微微发愣,脚下抢了几步从高座上小跑着下来,彭帆紧跟其后,几个年轻人纷纷退让,两个人来到男孩的身前半跪而下,眼神里有些慌乱,有些柔和。
“公子!”
杨千里已经换上了一身整洁的绒袄,头发也梳起来,面孔白净,这时才有了一副世家弟子的模样,他轻轻抬起两人的手,“将军和先生起来吧,你们进城见爹爹时也不需下跪,更不用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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