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星期四。
周铜见过江熙,从医院回来后,告诉罗杰她这头的最新进展。
周硼留下的东西有周青谷自白书、照片、污水排放改造计划书,以及含有江熙背景调查、医院与铜业相勾结的情况说明(蔡中和签字)。两个人翻来覆去看了多遍,只能确定周青谷多年前坑害了工人,始终没弄明白除周青谷自白书之外的东西有什么用处、这些文件怎么联系到一起。
“难道是照片?周老板说那些人被埋在西边,没提具体位置。你看照片上是什么?”罗杰问。
“一个大坑?”
“一个做了记号的矿坑。有人用石头和布条在边沿通向中心的路上做了记号,通往一个坑底凸起的那部分。下面有东西。”
是哥哥做的,周铜仔细辨认,的确能从二维图像中勉强辨认出中央的凸起。
“咦?这边上好像有黑墨。有字迹!”
她拿起照片对着阳光看。照片纸不是正规照相馆用的,像是家里新打印出来的照片,用碳素笔写上,墨迹没干,便和别的文件磨在一起,糊了。看不清,周铜把照片翻过来,从印记上看,隐约能辨认出是“尸骨”二字。
罗杰想了想说:“那应该就是那些工人的尸骨了,只是不知道周硼怎么发现的。你认识这个地方吗?”
周铜犯了难:“看周围的环境,是我家的矿场没错,不过矿场那么大,陈年矿坑有很多,长得都差不多。具体是哪个,到了地方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罗杰又说:“也不对,那么多年前的事,谁还来追究?再说,周老板已经死了,周硼也没参与当年的事,能怎么招人恨?”
“是啊。”周铜表示赞同,“可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进山看看。排污改造也在矿场里,说不定到地方了,会有新的发现。“
“你说得对。你今天见江熙,情况怎么样?她会帮我们吗?“
“应该会的。“周铜回忆起江熙的情状,转而意识到罗杰跟周硼的旧情,不太确定罗杰是不是愿意听接下来的话,”她流产了,身体状况比较糟糕,听说是情绪波动太大,影响小孩子发育。“
罗杰像没听见她语气里的迟疑:“那就好。她应该和周硼的死没关系。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进公司查账?”
周铜说:“得等几天。我会拟一份委托文件给她签字。等她身体稍微好点,也得跟铜业里的人打好招呼。我想着,这几天,我先进公司看看,毕竟我姓周,铜业里认识的人也不少。账虽然查不了,了解一下公司大概的情况总是可以的。”
“不一定,周老板走了之后,铜业换了不少人。现在的保安估计全是生脸。”
“你去看过了?”
周铜问出这句话后,等来了短暂的沉默,短暂的沉默后,罗杰给她私信了一条链接。
“铜铜,你点进去,仔细看看。”
周铜满心疑惑地点开,是的节目,准确地说,是的那个节目,青谷丑闻。
在此之前,青谷市在广大人民群众心中的形象与安全、山清水秀挂钩。青谷铜业作为多年前的明星矿场,在投资者和实业企业中也名声不差。待张普华大刀阔斧地推广旅游计划后,请了些红人来新镇拍摄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青谷身上的标签又多了一个底蕴深厚。
而这一切都被那桩丑闻毁了。摄像机走到了青江下游——铜业下游,观众这才看见,原来,山是秃的,水是红的,资本家的心是黑的。被上游的历史、自然风光吸引来的游客轰然散去。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敢喝这里的水,哪怕计划中旅游区的主阵地在青江上游的新镇。
周铜即将看到原因。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近几年,长江流域生态保护修复取得积极进展,环境质量持续向好。但是,个别地方仍存在长江生态环境保护方面不作为、慢作为的现象……”
主持人说开场白时,背后的电子墙是一张航拍图。图片上有大片紫红色的区域,被青黄相间的东西围绕着,青色少,黄土色多,像个调色盘。
“这里是位于长江流域的青谷铜业。按照要求,铜业开采之后必须进行生态修复,但是由于修复不到位,整个区域满目疮痍,环境风险突出。近年来,生活在附近的群众不断投诉铜业污染导致周边区域大量耕地被污染,已无法耕种。”
画面从青谷铜业的门口换到铜业,从铜业换到施工区。继而航拍镜头慢慢往下,回到了那块紫红色的区域。周铜想起来那是什么了。
那是青江下游的水流汇集口,上起新镇,流经青谷镇的生活区和作业区,流向郊乡的森林和农田。她对这个汇集口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水很干净,现在它是暗红色的。
航拍的景象足够直观。从高处看,六七个开口像根须一样触及四面八方。它伸出的每一根触角,都是红色的。最红的是上游。涓涓细流,像山村的血液,从铜矿源源不断地输往每一个角落,红色与周围稀疏原始的绿植搭配,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最奇特之处是青谷铜业的开口处,开口并非水流源头,而是它的必经之路。上游流溯而至的是激浊而低调的无聊河水,而开口排出的水则为河水染色。奇怪的是,离开口处越近,红色越浅——仿佛被上游的河水冲散了似的,离开口更远,到了主干道,红色反而更深。
那汪暗红色的池塘,不,现在该叫渗滤液。它本是心脏,向青谷的四面八方运输水流,现在却在输送毒药,毒死了它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生态小组的专家走到开口的排污口,用手指着由柴油机供电的小型污水处理机器,对着镜头,尽量用简单直白的话解释给观众听:
“企业污水处理设施的简陋程度,我们想象不到。它用的污染处理的装备是最落后的,处理能力根本不够。那个小柴油机虽然在哐哐响,但是这么大量的水,这么小的设施,根本就没办法,应付不了这个事情。掩耳盗铃,好像我有个设施在做,给检查的同志看一看。你从设施出口看好像有点效果,实际上从地下走出去的比这个量大得多。”
记者则走到了下游的村庄。正值夏初,村庄周围的耕地和菜园中的作物已长得很茂盛了。记者一路走过,发现村庄里家家户户住上了漂亮的小楼房,村民们的状态却相当滞重。
记者的话筒伸过去,让他们有什么说什么时,村民们的表情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受宠若惊。
蹲在家门口抽烟的中年汉说:“污水流下来,种不了稻子。它有硫酸,硫酸到田里去种不了庄稼。”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