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刈开会的当口,二百里外嘉鱼的一间营帐里,参将周显通阴沉着脸盯着眼前十几个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兵丁,眼睛里红通通的,就像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周显通原是张献忠旧部,他是兵败投诚,后来为了向新主邀功,在驱逐张献忠出湖广的战斗中,他利用自己对旧主的熟悉,带路深入敌后,截断了殿后的艾能奇三万大军的归路。左良玉因此向朝廷保举了此人,做了一个参将,武昌大战之后他再次投诚,随后带着体能淘汰下来的旧部前去屯田,虽然窝囊点,但好歹是保住了官爵。不过说实在的,自从左梦龄当家以来,他这等闲散将军越来越没油水了,最早的时候,周显通乃是一个朝廷的千总,靠着喝兵血挣钱,自打跟了张献忠以后就没了吃空饷的营生,张献忠、左良玉那都是军阀,把部下都看做私兵,怎么可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喝兵血。不过老天一般都是给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会给你打开另一扇,虽然说不能喝兵血了,但是却可以带着这些跟土匪一样的军队靠打劫挣钱了,收入反倒比喝兵血来的更多。
自从归附了左梦龄以后,情况发生了再一次的改变,自己没仗可打了,也就没有了劫掠的机会,眼下屯田是有固定底盘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换句话说,窝边草吃不了几口就没了,这位左将军,而且也不知从哪认来一个大哥,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整天威胁要杀要罚的。你说你啃了窝边草,那的多显眼,想盖都盖不住。不过,这刚好又给他开了另外一个窗子,那就是倒卖粮食。这湖广是天下粮仓,农民的收成除了交租交税,还有余粮可以换钱换东西,而粮商也需要收粮贩卖,这中间就有了商机,好的年景,贩子们从田间地头以一两二三的价格可以收到一石粮食,然后拉到州府里卖给大粮商就可以到一两四五,这收粮是一件极耗人力的活,而自己手里有的是人,关键是自己这些人还都是能打会杀的,既可以把粮贩子吓走,也可以把粮食价格压低,一石粮食自己收上来运到城里,差价最少也有两钱,人力车马那都是左家掏钱,自己几乎是没本的买卖,当然抽一些分下去,那也是应该的,最少一石也能落下两钱,这可是身不动膀不摇就赚来的。以前周显通也做过这样的事儿,不过那时候防区调来调去的,做得不稳定,收益也就有限,眼下成了屯田军,那就不一样了,自己就成了地头蛇,军屯周边的农田农户就都成了可以薅毛挤奶的羊。
自从去年自己本分到嘉鱼开始,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周显通就已经累计收购倒卖了三万多石粮食,从中获利将近四千两,也算是颇有收获,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秋收带来的,眼下这个秋天,他准备干一票更大的,一个月赚他五千两,结果今天一天就折进去了两千三百多石粮食,这就是将近三千两银子,更要命的是,还搭进去几十辆大车跟一百来头牲口,这些虽说是公家的,但是这些损失按规矩很难报损,八成是要自己掏腰包赔了,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比粮食还要贵,去年赚的那点钱,怕是都要丢进去了,而且以后怕是也没有从粮食上赚钱的机会了。更要命的是,他听说自己的手下为了夺粮,还跟卡子上的模范营士卒发生了冲突,结果粮食车马什么都没抢回来,还把对方给打伤了两个,听说伤得还挺重。这等于就是捅了马蜂窝,整个湖广,现在没人敢得罪刘刈,自己这帮不成器的东西,这一次真的是赔钱招灾全都给自己办齐了,周显通眼下真是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不过细想一下,他也有深深的自责跟悔恨,因为他早就知道上边要严查粮商跟粮食运输,自己还是抱着强烈的侥幸心理干了这么一票,而且一上来就中了招,也怪自己利令智昏。
当自己派出去的兵头们跑回来哭丧着脸向他陈述种种遭遇的时候,周显通有一种突然间进入冰窖的感觉。那感觉让他赶到了空前的无助,继而这种压迫感生发出了暴怒,他咋了桌子上摆着的一切东西,张牙舞爪地咆哮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随后就突然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盯着这些爪牙,不住地喘着粗气,空气跟时间就如同凝住了一般,对于跪着的人来说,他们在恐惧中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对于周显通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口的一个卫兵突然跑了进来,对着周显通施礼道:“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周显通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见不见。”
那个门军闻言却并不离去,他继续道:“来人说,他是为了白天发生的事儿而来,大人一定不会拒绝见他的。”
周显通闻言身上打了一个机灵,心道:难不成刘刈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他马上问道:“来了几个人,是什么人?”
“只有一个,文绉绉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人。”
听到这,周显通摇了摇头,心道:如果是刘刈派的人,断断不会是这样的,更不会来求见自己呢?来的这个人既知道白天发生的事儿,又知道是自己干的,这个人不简单啊,难道是上门敲诈的么?但不论如何,对方找上门来,自己都要见一见,也许能听出个子午卯酉来呢,想到这,他对着门军道:“请他进来吧。”
随着门军离开,周显通一声冷笑,对着左右喝道:“来人,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拖出去,每人抽四十鞭子!”
话音刚落,下面就是一片哀嚎声,军营里抽鞭子一般都是十下二十下,那鞭子又粗又长,抡起来虎虎生风,可偏偏头上的鞭稍是一截半尺长的细皮绳,这才叫毒,这一截细绳是经过一定硬化处理的,韧性十足,在高速抡动下,鞭稍快得看都看不见,抽到身上就跟快刀划豆腐一样,动不动就是一条尺许长的口子,而且伤口深有一指上下,两侧而小孩的嘴一样往外翻着,更显得血腥深邃。这种鞭伤十天半个月都长不拢。挨上十下已经是揭层皮的感觉了,若是到了四十,那伤口就可能连成片,最后小块的皮都能被抽烂揭掉,要是两鞭子抽到一块,皮下的肉都能划开,直到看见骨头。那就跟死过一回没啥两样了,个把月怕是也起不了床了,一辈子都没法磨灭痕迹。这些人是从心里赶到了畏惧,他们哀嚎着求周显通开恩,周显通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边的卫士直到自家主子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拖着惨嚎的一众倒霉蛋除了屋子,迎面撞上了走进来的客人,那人看到这个情景,竟然还微微笑了笑,显然是有心满意足感。
周显通抄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算是消解了些郁结之气,刚放下杯子,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穿着稠衫的中年人走进了屋中,他瞟了一眼这个人,只觉得十分面生,从穿着来看,应该是个读书人,这大明朝任你多有钱,只要没有秀才功名那都是不能穿绸的。对于周显通这样的当过贼匪的武夫来说,天生就跟读书人没什么往来也没什么好感。他歪着脑袋撇撇嘴道:“你是什么人?”
“学生姓赵。”
“我们可识得?”
那人笑了笑:“学生久睦周将军大名,可惜缘铿一面,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哦?久睦我的大名,这我倒是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这个年头真是奇怪啊,竟然有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说久睦我这种武夫的大名,但不知先生从何而来呢?”
“学生午后离开的武昌。”
周显通眼皮一挑:“此地离武昌总有一百多里,先生的脚程好快啊。”
“实不相瞒,在下一路之上人不离鞍,才堪堪赶到。”
“这年头读书人也能骑得了这么远的路了,真是难能可贵呀。”
“将军此言差矣,按说这射乐礼御书术六艺,都应是圣人门生看家的本领,只不过很多人荒废不通而已。”
“但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呢?在下庶务繁忙,闲功夫可不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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