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局生意,吃的是江湖饭。
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无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还是雁过拔毛的地方盘剥,有面子就一切好说。
黑白两道卖个面子,这镖才走得通,走得好,走得有油水。
因此,浮屠镖局是安宁县最气派的地方之一。
因为气派,才有面子。
门口特意修缮的青石板路笔直伸展,宏伟的宅邸一眼看去容得下数百个贵客。门口两头石狮约有半人高,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相传是由百年前的石雕大师所做,还专门搬去少林寺开过光。石狮旁一根三丈高的旗杆直冲青天,杆顶一面绀青旗上绣着一座金色宝塔,即为浮屠。
可如今,浮屠镖局门口高高挂着白灯笼。镖局门口近百个花圈帐子挽联一摆,气派还是气派,但气氛却显得有几分阴森。
三天前还是大少爷的黄执冲看着台下的宾客,默默在心中数了一遍。这比黄老爷子金盆洗手大会上的人少了一半有多。
黄执冲的脸一寒,在他看来,这不是宾客少了一半多,是浮屠镖局的面子折了一半多。
黄执冲在心中不由得感叹:老爷子死的不是时候,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
本来,三天之前是黄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也是他金盆洗手远离江湖的好时候。
老爷子邀请了所有能请来的江湖同道,从南海宝岛到漠北荒漠,只要跟他们有点关系又有点实力的武林门派他们都邀请了。按照计划,在金盆洗手大会上,在江湖同仁的见证下,老爷子所有的江湖关系都会仪式性地从黄老爷子手上解放,进而慢慢过继到黄大少爷手上。
为了这场仪式,黄家下了不少功夫,花了不少时间,安排座次预备节目商议措辞。做了这么多,就是怕天南海北的客人闹事,耽误了正事。
可在那天,客人没有闹事,黄老爷子自己闹了事。
他死了。
那本是觥筹交错的光景,黄执冲正以浮屠镖局少镖头的身份向几位中原的掌门前辈敬酒。但主席那边忽然安静下来,众人大声的谈笑变成一个人剧烈的咳嗽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老爷子的整张脸已经从酒酣的紫红色变成青色,胸口起伏说不出半句话。旁边年轻的小妾,那个比自己还要小八九岁的女人只会慌张地尖叫,眼睁睁地看着黄老爷倒在了人群之中。
身旁几十桌的客人瞬间安静下来,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
“啥情况?老高?”
“我唔知呀!大家冇睇呢边,借啲意食多啲鸡肉。”
“俺寻思这不对哈,这怎么吃着吃着,忽然就一个人的倒?恁不会是有人暗害吧?”
“要我说,这是不是拐子仇家下毒啊?我听说,只是听说啊,西域有种毒药无色无味,混入酒水之中后啊,你吓我……”
“嘿!这么一说,我看还像那么回事儿嘿!真真的!马爷还是见多识广嘿!”
“下毒?那不是搞裸了?那这桌上的饭菜还能吃吗?”
黄执冲指甲掐向手心,不敢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提醒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无论是如何做,都是要给今日之浮屠镖局争光挣脸。所幸,他已经找到了赢回面子的方法。
一身缟素的他望向孝堂供桌前的黑色铁盒,心中满是自信。
可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挡住了黄执冲的视线。
而且,他冲着浮屠镖局现任总镖头黄执冲轻轻摇了摇头。
黄执冲看得懂。那意思是,少爷,请你不要这么做。
黄执冲皱了皱眉。
如果是镖局其他人,黄执冲可以完全不放在眼里,包括他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和名义上年轻的娘。但这位老爷子,他没法不给面子。这是他的三叔兼师傅,黄玄毅,浮屠镖局的第一高手。
如果说黄老爷子是浮屠镖局的面子,那么三叔就是浮屠镖局的里子。黄老爷子生前常说,如果没有黄玄毅,浮屠镖局三十年前就没了。若不是黄玄毅残舌口不能言,浮屠镖局总镖头的位置今时今日能不能轮到黄执冲手上还两说。
今天要在黄老爷子葬礼上做的事情,黄执冲瞒住了家里其他人,也瞒住了镖局里的大部分兄弟,但他终究瞒不住事事暗中操持的三叔。
他比手语对三叔道:“三叔,相信,我。我,自有,分寸。”
三叔轻轻摇手,“此举,冒进。恐怕,毁了,老爷,生前,名声。”
黄执冲看不惯三叔淡定的神情,他望向院中众人:“父亲,名声,镖局,名声,孰重?”
“老爷,名声。就是,镖局,名声。”三叔寸步不让。
“可,他,死了!”黄执冲瞪眼看着三叔,“我,才是,他的,儿子。我,要,给他,一个,说法。”
三叔看着现任总镖头的一意孤行,浑身颤抖,终究发出“啊呀”一声,转过身去。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前辈若不给后辈留下足够的遗产,那就枉称前辈。晚辈若不败光前辈的积累,也不太像晚辈。
午时已到,两个时辰的家属答礼终于告一段落,黄老爷的遗孀双眼微红,已挤不出更多的眼泪。黄执冲几位弟弟的哭嚎也没有半分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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