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下,法比安突然惊醒。他把脸从腿间抬起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给晃睡着了。睡过去应该没一会,不过周围的风景却是一片陌生。牛车已然不在大路上了,前面不远是一处陌生的村庄,眼看就要到了。
“今晚先在我家休息。”赶车的大叔大概听到了背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道,“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做打算。”法比安应了一声,抱着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望着风景发呆。
初秋的太阳已经不像盛夏时那么毒辣,但依然烤得人昏昏欲睡,特别是到了临近傍晚,日头开始偏西的时候。好在偶尔还有一屡微风带来丝丝凉意,能让人清醒一些,也让法比安麻木的小脑袋渐渐冷静了下来。
田间的麦子已经收了大半,剩下的一小片依然黄灿灿直挺挺地立着,风一吹过,晃晃悠悠地舞动起来,像是大海里的波浪一样。割下来的麦草一摞一摞地垒起来,成了一座座小山包。在金黄的麦子的海畔山间,在已经收割过的田地里,三三两两的农妇带着她们的孩子们正忙着拾麦穗。微风吹过的时候,她们就会趁机停下来喘口气,抻抻腰,擦擦汗。
过去还在家里的时候,每年法比安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节了。虽然没有了土地,但是领主老爷和村人还是允许他们在收割后去拾麦穗的。反正这苦命的娘俩也拿不走多少,吃的也不多,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点匀给他们也还是可以的。说起来法比安运气也是不错,这么些年都是丰收,否则他们可就享受不到这样的怜悯了。
谁能不喜欢丰收的田野呢?
不过法比安最喜欢的,就是每次他把自己提的一小篮兜麦穗交给索菲娅的时候,老妈妈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来的温暖的笑容。“我的小豆子可真能干啊!”她总是会这么说,说着还要捏一下法比安的小脸蛋子。
然而此刻法比安看着似曾相识的风景,感受不到半点喜悦。
因为……
因为索菲娅大婶已经……
法比安还在努力试图消化他之前听到的那可怕的消息。
索菲娅大婶是巫婆?
这怎么可能?!
他跟索菲娅住了那么些年了,可从没见老妈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跟村子里那些农妇们一样,不过是个善良又苦命的女人而已。甚至比起那些膀大腰圆,强悍泼辣的村妇们,更加瘦小,背也微微驼着。要是硬说有什么不同,大概也就是因为长年寡居,她不需要看丈夫的脸色,脾气倔得厉害,还敢指着别人的鼻子骂街。
法比安可是听过村里的牧师和各种可怕的传说怎么描述巫婆的。那些堕落的灵魂被潜藏在各种黑暗角落的恶灵所引诱,跟恶魔做了交易。她们有着可怕又邪恶的魔法力量,会散播瘟疫,传播枯萎病,让牲畜死掉,让果树和庄稼干枯,让粮食歉收,让牛奶变酸,让井水变得难闻,让河流干枯大地龟裂,让男人不举,让女人无法怀孕或者产下死胎。她们会把人变成青蛙,丢进她们的大釜里煮。能变成猫或者其他不详的形象,可以飞,也能突然消失。她们还会偷走牲口甚至小孩,半夜在森林里举行她们可怕的献祭仪式来取悦恶灵。那是一些青面獠牙,满脸脓包的怪物。索菲娅大婶连碰到大个儿一点的豪猪都怕得不行,只会尖叫着把她自己和法比安关在屋子里,她怎么可能会是巫婆呢?
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法比安浑浑噩噩思绪万千,连怎么跟着赶车的大叔进了他家的小屋都没注意到,直到被一股扑面而来的恶臭给熏了个趔趄。大叔似乎是早就习惯了,也完全没注意到法比安满脸的不适。离太阳下山还早,这会人们都还在地里忙活,屋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人。大叔还得把车子赶到磨坊去,便让法比安先在屋子里休息。
法比安给熏得脑袋发晕,又实在不敢出去,就只好在炉灶边坐下,寄希望草木灰和烟熏的味道能缓解一下,虽然看样子这家也是有日子没动过火了。过了好半天,法比安才逐渐适应了那股奇怪的恶臭,四下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农民家的屋子都是大同小异的。这户人家似乎过得还算宽裕,除了一张床和孩子们睡的草铺,还能有一套桌椅。
法比安终于能确定那异味的来源,除了他脑袋顶上晾着那串大概是剥皮风干的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旁边的一小块奶酪,最主要的应该就是床板下藏着的马桶了。估摸着兴许是最近被人给偷过,所以干脆藏在床下了。
索菲娅家里没有地,门前自己种的几棵蔬菜也用不了多少肥料,粪桶都是放在屋外下风口的地方,每隔几天给村里人把洗好的衣物带去时就会当成礼物给送去。维克多家自然更加讲究些,还修了个小厕所。虽然打扫厕所是学徒的工作,不过镇子里的皮匠和拾粪工会按时把粪水收走,所以这发酵粪便的味道法比安算是头一回领教。
不过索菲娅的老房子里也总是一股子氨水味,毕竟靠给人浆洗衣物换口饭吃,怎么能离得开尿水呢。想着想着,法比安的眼泪终于是给熏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听起来似乎是屋子的女主人带着孩子们回来了。孩子们先一步冲进房门,女人还在后面呵斥着不要跑,就看到孩子们堵在门口愣愣地站着。
“怎么了?”她快步走过来往里一看,法比安还呆呆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作何反应。
“你是谁?”女人上前一步,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她看着法比安一副生面孔,身上也是副脏兮兮乱糟糟的样子,心想大概是不知道哪来的乞丐想来闯空门,音调便骤然拔高:“在我们家里做什么?”
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彻底把法比安吓傻了,“我……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些什么。
那女人也没准备等他回答,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扔,从一旁的架子上摸下一根长面包,像根棍子似的握在手里,三两步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抓起法比安的胳膊就把他往外轰。
法比安可算是醒过味来了,挣扎着想解释自己不是小偷。那女人压根就不听,连拉带扯地拽着法比安往外走。两个孩子躲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看要被拖出去,法比安死死地抓着门框不肯松手。长期的劳作不但让农妇的手变得粗糙,力气更是大得可怕。法比安正感到绝望的时候,恰好男主人也回来了。
“这是在做什么?”看着面前闹哄哄的一片,男主人赶紧加快脚步走过来。
“皮埃尔,你可回来了。小偷!”女主人看她男人回来了,嗓门更大了,惊得路边啄食的几只鸡一阵乱叫乱跳。
“哦,这孩子是我带回来的。”皮埃尔大叔连忙示意他女人小点声。好在他回来得早,这会村子里也没几个人,还没人上来围观。
女主人满腹狐疑,皱着眉头,手上却是一点也不肯松。“怎么回事?”
“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皮埃尔大叔好说歹说把他老婆给哄了进去,把孩子们赶到屋外去帮忙收拾农具,这才把门给关上,解释起来。
“这孩子是镇子上的学徒,维克多家的。”
“哪个维克多?”
“还能有哪个维克多,卖柴的那个呗。”
“哦!”皮埃尔经常往克雷玛镇跑去送货,维克多的大名她也是知道的。当即她便像是猜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这孩子也是命苦,你看看他身上,可怜呐!”皮埃尔大叔让法比安解开衣服,露出身上干巴巴的肋骨和伤痕。
女主人一看,当即心软下来。“可是……”
“大婶,我是逃出来的,我……”法比安刚想说他要回家,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玛丽,看在真理之主的份上,先让他在这休息一下吧。”
玛丽看了看皮埃尔,又看了看法比安,扭头扫了一眼放面包的篮子,又看了看法比安。终于叹了口气:“造孽哟。”
法比安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抓起玛丽空着的那只手亲吻起来:“谢谢您,赞美你的善良,真理之主保佑!”
这下玛丽反而有点不自在了。她把手抽回来,说道:“好吧,休息可以。你今天就在屋里跟我们一起吃饭,但是屋子太小了,晚上你就只能睡在仓库。”
法比安连忙乖巧地点点头。
皮埃尔大叔又告诫法比安尽量不要跑出去,免得被人看到了问东问西的。这才把孩子们也招呼进来,告诉他们这个客人是从“大城”里来的,会暂时在家里待两天。玛丽把手上的面包收起来,整了整头巾,看着灶台,狠了狠心,解下一只老鼠干准备生火做饭。法比安和孩子们则把拾回来的麦穗拿去分拣。
听说是“大城”来的客人,小孩子的好奇心自然就挡不住了。大点的女孩儿叫安娜,跟法比安应该是同岁,却羞怯怯的不好意思开口。弟弟叫贝,只有七岁,一个劲地问法比安大城是什么样子的。法比安哪里知道大城是什么样子的,他也实在没有聊天的心情,只好说很大,房子很多也很高,人也很多之类敷衍过去。不过贝也还是听得一脸满足。
不一会,晚间祷的钟声响起时,玛丽就招呼孩子们过来吃饭了。晚餐当然还是黑面包,不过配上了一碗耗子汤。玛丽垂着眼皮,给法比安多舀了一勺。皮埃尔大叔简单地祷告一番,便率先吃了起来。面对难得的热食和肉,孩子们高兴地轻呼了一声,便立刻把脑袋埋进汤碗里,再不肯多发出一点别的声音。
法比安看着面前那碗既陌生又熟悉的汤食,看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就感觉有点难以下咽。抱起木碗凑在嘴前,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玛丽见他只是看着却不吃,心里有点不高兴:“怎么?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法比安赶紧把汤往嘴里灌,结果给烫了一下,鼻子一酸,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玛丽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锅底一番刮擦,抿着嘴,又给法比安添了一勺。法比安感觉自己的喉咙给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激地点点头,擦了擦眼睛,终于开始努力把食物往肚子里塞。贝抬起脑袋来,奶声奶气地撒娇:“妈妈,我也还要!”“没了!”玛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安娜在桌下轻轻踢了弟弟一脚,贝也只好委屈巴巴地继续对付碗里剩下的那点食物。
晚饭后,法比安主动把餐具收起来拿去清洗。姐弟俩则去门口坐下趁着最后一点阳光编草绳。玛丽给皮埃尔使了个眼色,绕到屋后去说话。不过这房子的墙皮薄得实在可怜,何况乡下人向来大嗓门惯了,即使夫妻俩刻意压低声音,法比安在屋子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皮埃尔,你打算让这孩子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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