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走到圆桌后,跪坐下来,轻呼着:“乌玛婆婆,我回来了。”法比安这才注意到圆桌后的那团黑影。那是个面目慈祥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扎着两条大辫子。法比安好不容易才从那一堆皱纹里找到了她的眼睛。她双目微闭,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正轻轻地晃着身子,嘴里还微微传出某种带着韵律的哼哼声。萨蒂叫了两声,见乌玛婆婆没反应,又轻轻晃了晃她,乌玛婆婆这才睁开眼睛。法比安感觉就像是夜晚的云层散开,星星和月亮的光芒透了出来。“萨蒂啊,你回来了。”她说话的方式很像守火的老头,但却完全是另一种语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法比安觉得自己就是能听懂。
萨蒂开口想说话,乌玛婆婆却摆摆手制止了她。她眯着眼睛端详了法比安一会,然后点点头:“你来了,坐下吧。”这次她用的是法罗兰的语言了,但是口音比那守火的老头还重,然而法比安仍然能听懂。而她熟稔的口吻更是让法比安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走到乌玛婆婆身边坐了下来。乌玛婆婆面带微笑看着法比安,推过去一杯草药茶,说道:“萨蒂啊,说说吧。”
萨蒂捋了捋头发,恭敬地回答:“今天我们照常去城里找活做,太阳偏西的时候准备往回,路过市场附近的时候看到要饭的在往里凑。我好奇跟过去,就听到他们的头领招呼着要给新人‘讲讲理’。那人平时就喜欢找我们的麻烦,我就跟派拉瓦说了。派拉瓦说正好他也要跟那个人‘讲讲理’,让我看准机会,能捞就把人捞出来。结果就是这么个半大小子。我看他也没什么去处,就给领来了让您看看。”
乌玛婆婆还是面带微笑,双目低垂。听完点点头叹口气。“唉,派拉瓦啊,始终是那么冲动。不过这也是众神的意志。”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萨蒂听了听,说:“大概是派拉瓦他们也回来了。”乌玛婆婆又点点头,萨蒂看懂了她的意思,便起身出去迎接。
乌玛婆婆把桌上的那堆零碎扫拢,攥在手里,问法比安:“娃儿,你叫啥?”
“法比安。”乌玛婆婆说话总是抑扬顿挫带着奇怪的韵律,莫名让法比安感到安心,帐篷里的香味也让他的精神放松,舒缓下来。
乌玛婆婆那双皱巴巴的手拢着,晃了起来。她又问:“你从哪个方向来的啊?”
法比安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是西南吧。”
乌玛婆婆不再问话,用法比安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念着什么,那似乎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接着把手里的东西撒到桌上。那一瞬间,法比安突然感觉似乎不知从哪里闪过一道光让帐篷里亮了一下。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受到惊吓,似乎那不过是一道梦呓。
乌玛婆婆专注地看着圆桌上的碎骨和石子,好半天才抬起头,长出了一口气。“众神悲悯,众神仁慈。”说完便撑着桌子要起身,法比安赶紧起身搀扶。随着乌玛婆婆起身,稀里哗啦地一阵细碎的轻响,法比安这才注意到乌玛婆婆身上穿着一件款式别致的大袍子,也跟萨蒂身上一样被大小均匀方正的补丁给缝出了一种别样的美感,但她身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护符和饰品,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煞是好听。她从身后的小柜子里摸出一小块面饼,递到法比安面前,示意他撕下一块。
法比安早就饿坏了,他撕下一块面饼,顺手就塞进了嘴里。乌玛婆婆看着他咽了下去,才说:“从我手里撕下面饼,你就是大家庭的一员了。你去告诉萨蒂,今天见了血,所以我不能跟大家一同进餐。让她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去吧。”说完她给了法比安一个大大的拥抱。
法比安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他也说不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没有熏香的空气,感受到微凉的晚风拂面,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不远处,萨蒂正跟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青年说着什么。
等到法比安走近了,他才惊恐地发现,那青年的脖子上居然盘着一条大蛇。不过那青年似乎不以为意,一边跟萨蒂说话还一边拿手抚摸它,萨蒂也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不过大约是感觉到生人靠近,那大蛇突然就抬起身子,对着法比安“嘶嘶”地吐起信子,惊得法比安停下脚步想调头就跑。
那青年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哨响,拿手轻拍大蛇,把它安抚下来。“瓦素吉是个好孩子,嗯?瓦素吉从来不会乱咬人的,是吧?”然后招招手让法比安靠近。法比安犹豫了一下,看似乎是没有危险,才大着胆子挪过去。那条叫瓦素吉的大蛇虽然不再摆出威胁的架势,却还是死死盯着法比安不停吐信子,然而等到法比安慢慢靠近了,它却突然似乎是嗅到了什么的样子,把脑袋垂到青年肩上,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法比安这才把心给稍微放了下来。
那青年看着法比安的窘态,高声大笑起来,震得旁边林子里的鸟都给惊飞了。笑够了以后,青年对法比安说:“我听萨蒂说了,你就是今天那个小乞丐是吧?你叫什么?”
听着这声音,法比安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之前那个挑衅犹勒之子犹勒的人。“法比安。今天谢谢你了。”那青年不在意地摆摆手。“顺手罢了,那个豺狼人是城南一霸,我们不肯交保护费,所以平常也没少找我们的麻烦。借这个机会把他给做掉了,那边的几个地头蛇又有的一阵子打了。”说完又得意地轻笑起来。法比安看到他马甲上沾着的血迹和别的什么不明不白的污渍,心想果然,这大概就是派拉瓦了。
萨蒂瞪了派拉瓦一眼,问法比安:“乌玛婆婆说什么了?”不等他回答,派拉瓦先插嘴了:“肯定是让他留下了,不然瓦素吉早就扑上去了。是吧?嗯?”一边说,一边又轻抚大蛇的脑袋,还冲法比安挤了挤眼睛。法比安看着大蛇头皮发麻,点了点头,张开嘴刚想把话说完,派拉瓦又说话了:“乡巴佬就睡我们的帐篷吧。老太婆见不得血,她肯定又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今天是不会出来了。刚好今天高兴,萨蒂你去准备准备,伺候完老太婆给我们跳支舞吧,大家伙都想看呢。”
萨蒂看着法比安,法比安张了张嘴,只好又继续点头。萨蒂转过头,把眼睛瞪得溜圆,怒视着派拉瓦。派拉瓦显然知道萨蒂想说什么,也不理她,拉着法比安就往营地中间的火堆走。“来来来,欢迎加入波里西亚人,你得尝尝我们的玛莎拉,可比你们法罗兰人的饭菜好吃多了。”
营地里的二十来号人已经聚在火堆周围,互相传递食物。还隔着段距离呢,派拉瓦就用母语喊了过去,人群里的几个青年也嬉笑着回骂两句,给俩人腾出位置。派拉瓦拉着法比安坐下,拍拍脖子上的瓦素吉,让它顺着他手臂滑下来,接过旁人放在一片大树叶上递来的面包和一碗深色的糊糊。
面包已经给烤得酥软了,派拉瓦自己撕下一半,把另一半递给法比安,又摸出一把小刀从旁边不知道是什么的肉上割下一块,一边蘸着糊糊往嘴里送,一边跟他说:“这玛莎拉是我们罗玛人祖传的吃法。用月桂、茴香、薄荷、欧芹、洋葱和腌渍的蟾蜍卵做的。据说祖先们还会放上胡椒粉,那玩意现在可金贵死了。不过这也已经比你们法罗兰人的东西好吃多了,尝尝吧。小心咬掉舌头。”
法比安打老远就闻到香味了,本来就饿得发慌,此时更是忍不住了,哈喇子早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拿着面包也顾不得烫,狠狠蘸了一把就往嘴里塞,接着就被烫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看得派拉瓦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的人群也跟着哄笑起来。
法比安也不晓得尴尬,接过旁人递上的一碗羊奶,好容易才咽下去。一股热流顺着嗓子进入腹中,玛莎拉独特的微苦咸香味充斥着口鼻,激得他眼泪都出来了,那些老爷们能享受到的大概也不过如此了。食物虽然美味,但是并不多,每人也不过分到两小口,法比安受到特别关照也不过就比别人多一点,一会就吃完了。
肚子里有了东西,法比安的脑袋终于搭上了筋。派拉瓦之前不是说他们是波里西亚人吗?怎么又成了罗玛人了?派拉瓦看出了他的疑惑,直接开口说道:“罗玛人是我们的族名,但是你们法罗兰人总是管我们叫波里西亚人,到了波里西亚他们又管我们叫凯米人,到了拉姆勒斯我们又成了尤兰人。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叫法,大概是因为我们长得不一样吧。不过他们都不太喜欢我们,所以我们总是到处流浪。族里的老人也说不清我们到底是从哪来,只知道是遥远的东方。管他的,反正只有篷车队才是我们永远的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家人。”跳动的火光中,派拉瓦脸上微微挂着似笑又似哭的表情,.uanshm把手里抓着的杂草丢入火堆。他说的那些地方法比安从来都没听说过,但显然现在不是什么发问的好时候。
不一会,一串细碎的有节奏的铃铛声顺着风传了过来。法比安循声望去,萨蒂正从乌玛婆婆的大帐款款走来,那声音来自她缠满手腕脚踝的几大串舞铃。派拉瓦拍拍手,说:“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烦心事,今晚我们狂欢,算是欢迎你的加入。”围坐在火堆附近的人群也让出一个口子。待萨蒂站定,派拉瓦带头打起了拍子,萨蒂踢起裙摆,跳起舞来。
法比安曾经见过村人跳舞,但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蹈。萨蒂的步伐忽静忽动,姿态激烈又优雅。鲜艳的大裙摆随着她的身形展开,像是风中的火焰,又像是盛开的鲜花。莫名地,他从那舞蹈中感受到一种激昂又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困厄的悲苦,有愤怒,有不屈,还有对一种名为“自由”的东西的坚持和向往。法比安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复杂如此激烈的情绪,好像有一团火焰在他心里燃烧了起来,要从他嘴里冒出来似的。这样的感受让他坐不住,也想站起来,去燃烧。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人群也已纷纷加入了舞蹈的狂欢。人们激烈地跳舞,唱着陌生的歌,高声欢笑,似乎要把一切的不快随着笑声送走,扔到比星星还远的地方。法比安终于按捺不住加入了人群,但是他笨拙的动作颇不和谐,引得人们笑得更大声了。萨蒂也被他逗乐,笑得喘不过气,终于拉着他跳起来。狂欢的人群闹得很晚,一直到火焰都快熄灭才渐渐消停了。
↑返回顶部↑